這次會議引起了強烈反響。散會後即有十來戶向封合作申請批地,要在公路邊開店做生意。從第三天起,也陸續有黨員找他彙報自己的項目計劃。他們計劃上的項目,有建家庭小廠的,有建飯店的,有搞玉米皮編織的,有造爆竹的,有修自行車的,有販賣糧油的……五花八門。有一對六十多歲無兒無女的夫妻黨員前來對支部書記說,他們整整討論了四天四夜,最後決定用家裏五十塊錢的積蓄上個商業項目:到公路邊上擺個水果攤子。封合作以他們為典型,進一步發動廣大黨員、群眾,反複地講不要看這對老黨員的項目小,關鍵是精神可貴,能夠站在時代潮流的前頭做“弄潮兒”。受到書記的表揚,這對老夫妻加快了項目進度,兩天後即將一簍桃子抬到公路邊上守著。村裏人走過他的水果攤子都喊:“哎,弄潮兒!弄潮兒!”兩個老“弄潮兒”也不惱,繼續向來往行人叫賣他們的桃子……封合作這段時間每天都要在大喇叭裏講一通,說村裏哪些戶又上了項目,全村的項目一共到了多少。短短幾天,封合作宣布新上項目已經突破一百個。
這天講完之後,封合作剛走出村部廣播室,看見與他爹同時入黨的封從亮老漢正蹲在門外等他。他問:“從亮大爺,你找我有事?”老漢說:“有事。俺跟你說一聲,俺也上個項目。”封合作一聽很受感動,說:“哎呀,你這麼大年紀了也要上項目?這太好啦!你真是黃忠再世寶刀不老哇!——你上什麼項目?”老漢瞅著他的臉說:“我上的項目,是專補叫你給吹破了的牛×!”說著便起身走了。此時院裏有來申請批地的村民,聽了老漢這話都忍不住笑。封合作先是站在那裏麵紅耳赤,待老漢走出門外後他說:“看見了嗎?什麼叫思想僵化?這就叫思想僵化!什麼是改革的障礙?這就是改革的障礙!”
老黨員封從亮上的“項目”沒有阻擋住天牛廟村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的步伐。就在個體項目“遍地開花”之後,他又集中精力抓村辦項目了。
村辦項目是一個橡膠廠。這是村幹部在江蘇無錫考察時看中的。具體做法是購進生膠,加工成一些橡膠製品。封合作計劃“滾動式”發展:先造工藝簡單的鞋底之類,等資金積累多了,再另上生產線,生產高級男女雨靴。銷售市場已經打聽清楚,本縣鞋廠用的膠鞋底就是從外地進的,生產出來之後可以賣給他們,現在需要再把材料來源考察好。於是,封合作和寧山青又去了一趟橡膠產地雲南。
這次他們還是坐飛機。到昆明走了幾家橡膠廠,請了幾次客,把魯南特產花生油送出幾桶,終於得到了一家工廠的許諾答應供貨。二人完成任務十分高興,決定找地方玩玩去。把這想法跟橡膠廠供銷科長講了,科長向他們介紹可以走廣西,到桂林看那甲天下的山水去。二人連連點頭說:好好好,就是這麼個路線!
這次外出,封合作二人又花掉十天多時間和五千多鈔票。
供、銷兩頭都沒有問題,廠子建設便著手進行。封合作在無錫考察時便與那個橡膠廠談妥,一旦決定建廠,就請那裏來人指導,條件是給他們一萬元的技術轉讓費。現在發了封電報過去,那邊很快派了個姓沙的工程師。這“沙工”別看四十來歲長了個小個子,卻像小青年一樣精力充沛。他在“孫二娘飯店”吃完村裏擺的接風酒之後馬上動筆畫出圖紙,指手劃腳讓村裏這樣幹那樣幹。根據沙工的指導,村裏便在公路邊套起一個十畝地的院子,建起兩排廠房,再從銀行貨了款,從無錫拉來了設備。這時候,封合作已經將廠名起好了,叫作“沂東第一橡膠廠”。他這是受了封運品“魯南拆車總廠”名稱的啟發,決定要起就起個規格高、聲勢大的。可是,就在請鼓嶺聯中的謝老師寫好大牌子,正準備在試車這天掛出去時,他卻發現了一件讓他十分惱火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事情。
那天他去公社開了個會,散會是下午五點,幾個村的支部書記便叫上他去了飯店。這一兩年來凡是去鎮上開會,支書之間相互請客已經成了風氣,今天你請,明天我請,美其名曰“加強橫向聯係”,吃完了在單子上將大名一簽交給會計。那天請客的是王家台的書記王子成,此人最愛唱“卡拉OK”,不光自己唱,還要讓別人唱,誰不唱是罵誰是“保守孫(分)子”。大家都不願當保守孫子,就輪流抓著話筒向屏幕上的泳裝美女惡聲吼叫,直吼到九點多才作罷。封合作騎著摩托車回村,路上讓風吹走了酒意,忽然想起橡膠廠的事,便決定到那裏看看今天的工作進度。當他進了位於村西南角的工廠大院,發現這裏除了看門的封從運老頭正坐在那裏聽收音機,別處已經沒有人了。他見院子角落沙工程師的宿舍也沒亮燈,便問他去了哪裏,封從運老頭詭秘地笑笑:“沒去哪,在屋裏。”封合作便去敲沙工程師的門。不料屋裏沒人答話,隻聽得有一男一女帶了驚悸的低語聲。他立即明白了裏麵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他壓住心頭之火裝作自言自語說了聲:“噢,出去了呀。”隨後離開門口,到不遠處的一個廠房牆角蹲在那裏。他想看看這女的是誰。
過了好大一會兒,那房門才悄悄打開了。先是沙工程師將他的小腦袋探出來左右瞅了瞅,接著縮回去,屋裏便走出了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封合作認出,這是村婦代會主任吳香蘋。這女人三十剛出頭,娘家是十裏街,嫁給這村費家果已經多年。她相貌一般卻做得一手好飯,自從沙工程師來到這裏,封合作便讓她負責給他做飯。誰能想到,沙工程師竟跟她做了那些事情!封合作知道,這吳香蘋工作能幹,生活作風在村裏是一直沒有任何閑話的,現在有了這種事,一定是姓沙的引誘或者強迫她了。想到這裏,封合作便對那個小個子南方人充滿了憎恨。同時,他也想向吳香蘋問個明白。等吳香蘋走近他的時候,他站起來低低喊了她一聲。
吳香蘋站在那裏渾身哆嗦。等封合作讓她跟他走出院門外站定時,封合作還能看得見那個矮胖身子在淡淡月光下抖動的幅度。他剛想開口發問,吳香蘋低著頭哆嗦著聲音說:“書記,你也看見了,俺犯錯誤了。你撤俺的職吧,開除俺的黨籍吧。”封合作歎一口氣,沉默了片刻道:“你說說,他是怎麼勾引的你?”吳香蘋掐著指甲蓋子說:“不是他勾引的我,是我勾引的他。”封合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吳香蘋說:“就是這樣。書記你知道,家果出門打工去了,俺家裏沒有男人。十天二十天還行,時間長了俺實在受不了……不怕你笑話,俺本來想,想找你的,可是又不敢,就,就找了沙工。”
封合作在上弦月的微弱光亮裏張大了嘴巴。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女人是這麼一種心理並且還對他有過那種想法。在一起工作了多年,封合作是對她從沒萌生過性意識的,想不到這女人曾想過找他。為什麼?就因為自己的男人長期不在家。此刻他看看吳香蘋,想想自家那位實在讓人倒胃口的老婆,身體隱隱地有了衝動。但是他朝院裏一瞥,想到剛才敲門時發現的情景,卻立刻覺得這吳香蘋奇髒奇醜,那股衝動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他最終原諒了這女人,說:“事情過去了,就算啦。再說工廠還要沙工幫忙建好。不過,你要注意些影響。”吳香蘋以最快的頻率點著頭說:“書記你放心,俺再也不幹啦!再也不幹啦!”
回到家裏躺下,封合作回想一下剛才遇到的事情,忽然發覺了一個暗暗存在的事實:那就是因為男人長期外出,村裏許多婦女所忍受的寂寞與荒曠。
以後的幾天裏,封合作在工作之餘,就注意留心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婦女了。他發現,那些女人果然憔悴不堪神色灰暗。加上秋收大忙累得很,一個個簡直就沒有個女人樣兒了。這情景讓封合作心情沉重,他覺得他有義務撫慰並解救她們。
看來看去,有一個年輕女人成了他特別關注的目標。
這女人是大木的妻子劉正蓮。劉正蓮隻有二十七八的年紀,長了個瓜子臉且胸凸腰凹。這女人的長相曾讓封合作無數次暗暗慨歎:日他娘老天真是不公正,為什麼偏讓世上好郎無好妻,好妻無好郎呢!他知道,這女人是因為親娘早死,她爹又找了個刁酷後妻,才在小小年紀匆忙嫁給大木的。大木能吃不能幹,家裏窮得很,因而劉正蓮時常與男人吵架。可是吵歸吵,男人一走她卻關心起來了,封合作經常看到她在村部等鄉郵員時臉上掛著的焦灼。好長時間沒等到,劉正蓮也就不再到村部等了,隻是經常對別人罵大木那個“愣種操的”。現在封合作看著劉正蓮村裏村外忙忙碌碌的身影,一股強烈的責任感充漲了他的身心。他知道,劉正蓮的公公老籠頭秋天裏已被封士目雇去看守果園,在東山裏白天黑夜不回家,他便在一個晚上走進了那個破敗的院門。
看來劉正蓮剛從地裏幹活回來,此時三歲的孩子已經睡了,她也沒做飯,隻拿了一卷煎餅在吃。麵前無菜無粥,隻有一盤鹹蘿卜條和一碗白開水。看見是村支書,她急忙起身招呼。封合作坐下後心跳得像打鼓,他坐在那裏鎮定了一下,然後明知故問:“大木來信了沒有?”這一問就把劉正蓮的淚水問下來了,她擦眼抹淚地搖搖頭。封合作說:“這個大木怎麼搞的!到外頭也不來封信!”眼前的女人眼淚更多了。封合作歎口氣說:“唉,就苦了你了,又收又種,哪是婦女能幹的。”這句話更嚴重地觸到了劉正蓮的傷心處,她一下子捂著臉哭出了聲,而且好半天沒有止息。封合作抬頭看看,低頭想想,便起身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女人肩頭,又長長地“唉”了一聲。正如他所想像的那樣,這一聲“唉”還沒收尾,劉正蓮一下子抱住他的兩條腿,把臉貼在他的腿上更加起勁地哭起來。封合作蹲下身去,把臉在那可愛的瓜子臉上貼了貼,劉正蓮那張正吞咽著滾滾淚水的嘴就像嬰兒尋找奶頭一樣急急咬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