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心裏憋了一股無名火氣,步子不知不覺漸漸加快。呂不韋年老力衰,跟在他身後緊趕慢趕,很快便累得氣喘籲籲,熱汗淋漓。
當他們步入那道淩空而起的飛閣時,呂不韋回頭看看落後他們幾丈之遙的數名內侍,突然身靠廊柱站定,粗重地喘了幾大口氣,然後提高聲音喚道:“大王——”
嬴政突地刹住腳步,轉身看看他,像是猛地意識到什麼,歉然說道:“本王疏忽,忘了仲父年事已高,還如平時一樣,管自疾走個不停。仲父疲累,我們先在這飛閣裏歇歇吧。”
“不要緊,不要緊。”呂不韋重重咳了兩聲,抬起袍袖拭拭額頭上的汗水,重新跟上前來。不過這次他卻有意放慢了腳步,邊走邊徐徐說道:“大王壽日前喜迎瑞雪,天降此吉兆,真乃可喜可賀。是否該趁著國人歡欣鼓舞的當兒,擇期召集個大朝會了?”
“大朝會?”嬴政一愣,立刻開口追問,“當下並非朝會之期,難道有什麼大事要召集群臣廷議嗎?”
“壽日之後大王已年滿二十,再過一年就要加冠親政。老臣以為,大王應未雨綢繆,早作打算,從現在就逐步定下親政後治國強兵的大政方略,以免到時臨陣磨槍,亂了陣腳。”呂不韋輕撫長須,望著嬴政那張英挺睿智又血氣方剛的年輕麵孔,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番聽起來不著邊際的諄諄教誨卻讓嬴政驀地警覺了,眼中不覺掠過兩道一閃而逝的犀利光芒。哼,他猜得果然絲毫不爽,什麼賀壽、什麼查看太後送來的姑娘,這不過都是掩飾的籍口,仲父今日入宮,其實仍是為他的呂氏春秋而來。
他情不自禁在心底冷笑起來,掉轉目光眺望著殿前空場上東一堆西一簇尚未化盡的殘雪,從容不迫地說道:“自先祖孝公任用商君變法,至今已有百餘年,此後惠文王雖將商君車裂而死,卻依然堅守新法,未敢動搖。仲父以為何以如此?原因無它,隻看秦國在這百餘年間由積弱貧瘠、落後挨打幾近亡國,一躍而為諸國之首、傲視群雄,即可明了商君新法確為富國強民的正道。既然幾代先王都秉承一脈,政兒何必要放棄這行之有效的治國大道而另起爐灶呢。”
呂不韋微微一怔,繼而搖搖頭說道:“商君新法確實讓秦國國富民強,然而百姓卻畏法懼法並不親法,而且也在山東各國留下了嚴苛殘暴的惡名。老臣以為,大王親政之後,自當維持法治的根基不變,不過在施政中也不妨適當加以寬仁。以王道輔之,隻怕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老臣之所以命人整理編撰呂氏春秋一書,勞神耗力,並非為名垂青史,實在是盼望大王能細細品讀書中三味,將書中要旨在朝中乃至郡縣加以推行。”
仲父的話說得痛心疾首又有點咄咄逼人,嬴政兩道濃眉緊緊蹙攏,忍不住激烈地反問道:“仲父是要我學山東六國的樣,行什麼王道仁政嗎?仲父在山東經商多年,難道還不熟悉六國徇私枉法、貪賄成風,王公貴族為所欲為,平民百姓有冤難訴的境況嗎?秦國法不阿貴,雖嚴厲卻一視同仁,所以才能創下今日政清治明的盛世。一旦混入王道仁政,人治就會漸漸消蝕法治,秦法就會日益鬆弛,最終形同虛設,秦國也會淪為同六國一樣的混亂局麵。”嬴政說到這裏猛地停頓一下,看看呂不韋越來越嚴峻肅殺的麵容,狠狠握緊雙手克製著內心的衝動,用盡量和緩的口吻繼續說道,“當然,政兒剛才所述治國之道,與呂氏春秋全然無涉。仲父主持編撰此書,著實是件功在千秋的大事。”
“嘿嘿,老臣誌不在此,即便此書能流傳千古,到底也是胸臆難平,抱憾餘生。”呂不韋抽抽嘴角,似笑非笑瞅瞅嬴政,陰陽怪氣地說道。
嬴政不聲不響與他對視一刻,胸中四處奔竄的怒火終於被頑強的意誌徹底壓服,躁動的情也漸趨平靜。這時他竟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泰然自若地說道:“多謝仲父將書簡呈入宮中,讓本王有機會一睹為快。雖然多日來諸事冗雜,我不過才抽空看了幾篇,不過也能看出書中內容駁雜,論事鞭辟入裏。今後世人不光知儒家、墨家、道家、兵家……諸子百家裏還要添上仲父這個雜家了。這樣難得一見的好書,本王已命人收入藏書館中妥善珍藏,待閑暇時細細品味、細細琢磨,才不辜負仲父的一片苦心。”
“大王——”呂不韋碰了這個軟釘子卻並不氣餒,剛要開口再說什麼,卻被前方遠遠傳來的一個清脆聲音打斷了。
“王兄,讓我好找,你跑到哪兒去了?”
嬴政抬頭一看,仿佛見了救星一般,頓時撇開糾纏不休的呂不韋,向前連衝幾大步,揚起聲興衝衝問道:“嬴霜,你今日怎麼有空入宮來了?”
此時他們已穿過飛閣轉入東邊的回廊,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婷婷少女,在兩名宮人陪伴下,步履輕盈迎麵而來。
“當然是給王兄拜壽來了。”那少女嘻嘻一笑,三步兩步奔到他們麵前站定,先向呂不韋微微行了一禮,招呼一聲丞相大人,接著又把頑皮的目光轉向嬴政,調侃似地笑道:“不過我的壽禮可比不上兩位太後的。聽說鹹陽宮裏一下多了四個天姿國色的姑娘,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先睹為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