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臨走前拋下的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語猶如戰書一般,激起了羋離骨子裏爭強好勝不服輸的勁頭。一連好多天,她輪番從館中抱出一疊疊聳成小山似的書簡,一有空閑便紮進自己那間小屋中猛K起來,那副廢寢忘食的樣子,簡直不亞於當年備戰高考時的日日夜夜。
雖然她一心想從這些細密繁複的律令中鑽研出個子醜寅卯,可是一個個躍入眼簾的陌生篆字,還有晦澀的古文句卻著實讓她頭疼。幸好身邊還有個老秦伯,在藏書館中司值大半輩子,耳濡目染,對秦律的熟稔絲毫不遜於廷尉府那些精通的吏員。她時不時便搬出一籮筐的問題請教,老秦伯開始還興致勃勃,有問必答。後來見羋離問得多了,他也不免詫異起來,私下嘀咕好幾次:大王和阿離是怎麼了?為何都像中了魔似的,突然鑽研起大秦律來?
是啊,其實羋離也注意到了。這些天,館中那間正殿裏,搖曳的燈光經常燃到夜半時分都不曾熄滅。想起嬴政也許正鉚足了勁要和她較量,她更加不敢有絲毫懈怠。
然而她看得越多,心中卻越發迷茫起來。在她這個現代人眼中,秦國林林總總紛繁的律令確實太細密嚴謹了,幾乎涵蓋了人們日常生活涉及的方方麵麵。說它殘酷嗎?其實仔細想來,秦法還是相當寬鬆、公允的,並沒有她印象中那樣動輒株連、夷族等種種血腥,即便是髕骨劓鼻、車裂腰斬等酷刑,很多也並非秦國獨有,實在該算是那個蠻荒時代的共同特征。甚至在封診式裏,她還看到了限製刑訊逼供,保護犯人權益的律令,沒想到這近代法學體係中才開始萌芽的內容,竟赫然出現在兩千多年前的秦律簡書中。
最令她驚詫的,還是在徭律中看到的這樣一則律令:為朝廷征發徭役,如耽擱不加征發,應罰二甲。遲到三天到五天,斥責;六天到十天,罰一盾;超過十天,罰一甲。所征發人數已足,應盡速送抵服役處所。降雨不能動工,可免除本次征發。
這太令人費解了。按照太史公的記載,明明是陳勝、吳廣等人在征發戍邊漁陽途中遭遇大雨,耽誤行期按律當斬,被逼無奈才爆發了大規模的武裝暴動,大澤鄉起義也掀開了秦亡的序幕。
為什麼秦律和史記中的記載前後矛盾?是嬴政或者秦二世後來修改了律令,還是太史公的記載失實?難道她腦子裏那些關於秦國殘暴無道的認知,也有千百年來以訛傳訛的失真之處,扭曲的史實早已湮滅了曆史的本真呢?
其實就算是嬴政,她入宮之後的所見所聞,也與此前心中那個殘忍乖戾的暴君形象大相徑庭。他雖然脾氣急躁,容易動怒,但是也有極強的自製力,很少出於內心衝動而做出草率冒失的決定。他勤奮刻苦,不僅日日到鹹陽殿聽政,還經常召客卿李斯或是大將蒙武等人議政談兵,再不就是到鹹陽殿前那片闊大的空場上,與宮中那些侍衛演練騎射、劍術,如此忙忙碌碌一天之後,每當夜闌人靜,他還必到藏書館中苦讀,常常捱到夜半時分才回寢殿歇息。作為一代君王,他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雖不乏王者的氣派和威儀,然而仍可算得簡單、質樸,遠不及她短暫逗留的楚宮和華陽太後的興樂宮裏奢華靡費。
這些暫且不論,如果他真是個刻薄寡恩、殘忍嗜血的暴君,就憑她屢屢在他麵前直言不諱、大放厥詞,隻怕早就喀嚓一聲人頭落地,還容她安然無恙活到今天?如此想來,嬴政豈能稱得上臭名昭著的暴君,簡直就是個勤勉有加、胸襟遠大的英明帝王,即使放在現代,也是個上進心強,年輕有為的大好青年啊!
那為何《過秦論》裏說他“伏屍百萬,流血漂櫓”、《鹽鐵論》中說他“劓鼻盈蔂,斷足盈車”。舉凡提到秦國或是秦始皇,人們想到的必定是苛政峻法,殘暴冷血呢?
這些疑問徘徊在她腦海中,漸漸纏成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
這天傍晚,老秦淵又給羋離抱來一摞要修複的書簡,是她還沒有讀到的秦律中的除吏律。也許是這些天被嬴政翻閱太多,那根串起簡冊、又牢又韌的皮筋都快被磨斷,好幾張簡片上的字跡也模糊不清了。
羋離按照老秦伯的吩咐,拿出幾片嶄新的竹簡,在石硯中研好了墨,對照著損壞的簡片,提起筆一絲不苟謄寫起來。
“為聽命書,法弗行,耐為侯;不……”
沒寫多會兒她就遇到了麻煩。不什麼呢?後麵的字實在看不清了。她咬著筆杆來來回回地看著,不知不覺竟忘了謄寫,一心讀起律令的內容來。讀著讀著,秦國嚴謹又堪稱公允的吏治律法不禁再次深深撼動了她,那個百思不解的疑團又漸漸浮現在她腦海中。
不知呆坐了多久,背後忽然傳來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阿離,忙什麼呢?”
羋離回頭一看,頓時喜出望外地失聲叫道:“姬珩姐姐,怎麼是你?”她把筆在書案上一扔,興衝衝站起來,緊緊拉住姬珩的手說,“你怎麼來看我了?太好了,前幾次你讓宮人們給我送來那些衣服和好吃的,我一直想當麵謝謝你呢。”
“那不值什麼,我能幫你的也隻有這一點點了。天漸漸暖了,今天我還給你帶來一套薄衫裙呢。”姬珩的臉微微泛紅了,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布包來,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道,“其實我早就想來看你,可是又怕會被大王撞見,惹他動怒,今天好不容易才大著膽子溜出來。阿離,你在這裏怎麼樣?有沒有受委屈?我一直相信你和那個入宮行刺的小宮女一點關係都沒有,也一直想在大王麵前替你求情。可是別說見他一麵比登天還難,就算是見到他,像我這麼卑微的人,說什麼他也不會在意。”
“姐姐不必為我擔心,其實在藏書館裏做個宮人也不錯。這裏的活兒很輕鬆,老秦伯為人和氣,平時也很照顧我。”羋離感動地望著她,把小布包推回到她懷中說道,“這些漂亮的衣服姐姐該留著穿,在大王麵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給我才是白白浪費了,宮人隻能穿這身黑不溜秋的麻布衣。”
姬珩聽了她的話愣怔一刻,之後竟突然莫名其妙苦笑起來,默默垂下頭喃喃說道:“這樣漂亮的衣服,我留下其實也一樣是白白浪費了。”
羋離奇怪地望著她那鬱鬱寡歡的樣子,心中不覺暗暗納罕,過了一會兒才擔心地說道:“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啊。大王對你不好嗎?”
姬珩依然低垂著頭,好半天都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