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甕聲甕氣的嘶啞喊聲，羋離頓時慌亂起來，雙腳一不留神被林中冒出的寸許高的小春筍絆住，一個趔趄向前栽下去。她急忙抓住麵前一杆手腕粗的綠竹站穩腳步，回頭一看，林邊一個狼犺笨重的身影已經歪歪斜斜、一步三搖追進林中。
她渾身的血液仿佛驟然間凝固了，雙腳也釘在地上無法動彈，隻是呆呆地注視著越走越近的人影。
一襲鬆花色的簇新袍服、一頂金燦燦的鳥形高冠，還有下巴上那副張牙舞爪的濃密髭須，讓她一下認出他就是下午曾在宮城外見過的，像暴發戶一樣鄙俗不堪的壯漢。在酒宴上開懷痛飲一番之後，他那張方方正正的寬大臉膛被酒意熏染得紅彤彤的，本來端端正正係在頭頂的金冠也歪到了腦後，而一對幾乎眯縫在一起的迷離醉眼正不停地在她身上轉著圈子。
她稍稍鬆了口氣。既然他不是宮中禁衛，又已經醉得腳步蹣跚，應該不會揪住她喋喋不休地盤查，也許隨便編造個借口就能搪塞過去。
正思忖著，這中年大漢已經饒有興味地盯著她說道：“深更半夜的，我還以為阿城宮裏闖進了盜賊還是刺客呢，原來竟是個標致的宮女。小美人，為何看到俺也不上來見禮？”
聽到他輕佻無禮的話語，羋離暗自皺皺眉頭，冷冷瞥他一眼，無可奈何地躬身行了一禮道：“奴婢參見大人。”
“大——人？難道你不認識俺是誰嗎？”他旁若無人地高聲打個酒嗝，帶著七分詫異三分不滿，囫圇不清地咕嚕一句，邊說邊搖搖晃晃走上兩步，歪靠在身邊一杆修竹上，醉醺醺的渾濁目光依然肆無忌憚地從她臉上、身上來回掃過。
羋離隻覺得一陣陣汙穢的酒氣朝自己臉上直噴過來。她再也壓不住心底的厭惡，不由自主向後挪挪腳步，帶著一絲譏嘲尖聲反問道：“奴婢該有這個榮幸嗎？”
他似乎根本沒聽出她詰問中隱藏的嘲諷，遲疑了一下，洋洋自得地抓抓胡須笑道：“這也怪不得你。誰讓俺嫪毐成日躲在雍城鄉下呢。你一個小小宮女，沒聽過長信君的大名也不稀奇。”
嫪毐？他就是嫪毐？羋離驚奇地瞪著這個粗俗蠢笨又狂妄自大的男人，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本以為，這個曆史上的傳奇人物，由一個卑微的門客一步登天，變成讓太後趙姬言聽計從的男寵，除了那個據史載能夠轉動車輪的**，總該像武則天寵愛的張氏兄弟或是其他出名的男色一樣，是個相貌堂堂、**倜儻的人物才說得過去。
而這個嫪毐——她哭笑不得地瞪著眼前的醉漢——實在讓她大跌眼鏡。按說太後趙姬出身於大商人呂不韋的侍姬，此後又貴為秦國王後、太後，好歹也是個經過風浪、見過世麵的女人，為何竟有如此奇特的審美觀，居然鍾情於這樣一個毫無教養、上不得台盤的家夥。
難道——難道他那引以為傲的男人資本有如此大的**力，竟讓寂寞深宮中的中年婦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想到這些，她好奇的目光不由自主向他身下瞟去，看到他揉得皺巴巴的衣袍和挎在腰間的玉帶，不禁暗自訕笑起來。她這是幹什麼！難道希望自己長了一雙透視眼，能穿透他層層衣衫，探究一下那迥異常人的奧妙？
嫪毐豈能猜到她這些不著邊際的奇思妙想。他本來醉得稀裏糊塗、頭腦混沌，現在被穿透竹林的夜風一陣陣吹拂著，酒意不知不覺消減了幾分。他見對麵這嬌憨俏麗的小宮女一動不動盯著自己，小巧柔嫩的嘴角突然向上一翹，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頓時像受了什麼鼓舞一般，俯下頭來湊近她，涎皮賴臉地問道：“小美人，你可是鹹陽宮裏的宮女？這大半夜的，你不好好回房歇息，跑到宮城裏到處閑逛什麼？是不是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就溜出來偷會情郎了？”
羋離被迫向後躲閃著，直到脊背已經緊貼到身後一杆綠竹上，再也無路可退。她的全身都繃緊了，瞪著嫪毐那張泛著笑容的臉膛和色迷迷的朦朧醉眼，心中不禁彌漫起深深的警覺和不安。
“長信君滿口胡言亂語，一定是喝醉了。”她咽了口唾沫潤潤幹澀的喉嚨，下意識握緊雙拳道，“天色已晚，恕奴婢告退了。”說完她猛地從他壯碩的身邊擠過，拔腳向竹林外奔去。
“別急著走啊。”他低喊著，一把拽住她手腕扯回身邊，“你回去還不是孤單單一個人，不如今晚就陪俺嫪毐吧。”
“長信君請自重！”羋離氣憤不已，用力摔脫他的手，閃著怒火的目光狠狠剜了他一眼，凜然斥道：“大人若要人陪著醒酒，奴婢可以把你的侍從喚來。奴婢是鹹陽宮裏的宮女，怎能容得大人任意妄為。”
“鹹陽宮！”一句話把他惹得火氣衝天，用力拉扯著緊緊係在頜下的冠纓，不服氣地喊道，“鹹陽宮又怎樣！就算嬴政這小子見了俺，也該老老實實尊稱一聲假父，還敢舔著臉在老子麵前充大。你不過是鹹陽宮裏一個小小宮女，別說讓你陪老子一會兒，就算是今晚讓你陪侍，他又敢說半個不字。再說鹹陽宮裏有什麼好！嬴政這小子有眼無珠，放著你這樣標誌的美人不要，硬是讓你做個低三下四的宮女。還不如跟了俺，保管吃香的喝辣的，決不會虧待了你。”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再次伸出手來想抓住她。
羋離手疾眼快，一閃身躲到身邊一株綠竹後，情急之中突然想到趙姬這麵擋箭牌，於是鄙夷地哂笑道：“大人現在以酒壯膽，說得理直氣壯，這些胡作非為的醜事，難道就不怕傳到雍城嗎？”
嫪毐楞楞神，仿佛被她戳中短處，不可一世的氣焰頓時矮了下去。他自顧自猶豫一刻，再抬頭看看對麵這少女眼中湧動的譏誚目光，刹那間又被激怒了，扭頭恨恨啐了一口嘟囔道：“哼！那個娘們，整天像防賊一樣防著俺，除了她不準老子碰半個女人。她就是天仙下凡，老子也膩了，何況現在還有你這樣鮮嫩的小美人呢。”他忽然出其不意衝上前來，肥厚的手掌在她下巴上重重捏了一把，“放心吧，這裏離雍城遠著哩，我們悄沒聲兒的，保準不會傳到她耳朵裏。俺嫪毐的好處，你嚐過就知道滋味了，今夜一定讓你蝕骨銷魂，欲罷不能。”說完他得意地仰起頭來，喋喋大笑不已。
“無恥！”羋離聽得又羞又怒，聲音都止不住顫抖起來。她想也不想便抬手回敬他一個響亮清脆的耳光，然後趁著他驚訝出神的當兒扭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