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霏霏淫雨,悄無聲息將開到荼糜的滿樹海棠打得七零八落,灑下院中一地落紅。
羋離跪坐在窗邊,大半個身子斜倚在窗欞上,一手托著腮,心事重重地望著庭院中零落成泥的一瓣瓣嫣紅,經過雨水洗刷滋潤顯得愈發青翠欲滴的枝葉,還有頭頂上方一片巴掌大的、仿佛水墨暈染過的淡青色天空。
跨鳳台上賭賽之後第二天,大隊人馬便跟隨那個精力健旺、似乎永不知疲倦的年輕君王匆匆趕回鹹陽。
她的病本來還沒好清,再經過一路顛簸勞頓,回來之後雖有太醫令派來的醫官延醫問診,又有老秦伯和姬珩悉心照顧,還是在房中將養了好幾天才完全康複。
病雖然徹底好了,她的心情卻依舊在不明所以的愁悶抑鬱中徘徊,終日無精打采,好像天空中壓得又厚又重的陰雲也一齊壅塞到心裏一樣,時常凝望著窗外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就毫無緣由地呆呆出起神來。
在上林苑裏隻逗留了短短兩日,酷愛縱馬馳騁、追逐射獵的嬴政還沒過足癮,為何又行色匆匆地趕回來呢?
聽老秦伯說,是屯留送來的一份軍情急報讓他斷然終止了校獵之行。去年老將蒙驁受命領軍攻趙,誰知出兵後進展卻並不順利,就連主帥也身染重病一命嗚呼。此後副將張唐率兵退守屯留,與按兵不動的趙軍僵持了大半年。現在趙軍突然開始調兵遣將,怪不得嬴政要火急火燎隨王翦趕回鹹陽宮。
按說這些治國興兵的大政要事,與她一個籍籍無名的宮女實在沒半點關係,根本輪不到她來操心。不過——不過——,這幾天她雖然因為生病一直躲在自己房中,卻好幾次聽到參微館正殿裏傳出嬴政中氣十足、響亮激烈的爭執聲,引得她也情不自禁關注起這場迫在眉睫的戰事來。
屯留——屯留,這名字為什麼聽起來有些耳熟,總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似的。她不知不覺蹙起挺秀的雙眉,正冥思苦想著,一雙嫩如柔夷的手掌突然從背後兜上來,一下子蓋住了她的眼睛。
“誰?姬珩姐姐?”她小小地吃了一驚,邊說邊用力拉下蒙在臉上的手,回頭一看,頓時喜不自禁地喊道,“果然是你。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怎麼會。雖然每次來看你都要偷偷摸摸,生怕又像上次那樣被大王撞見,可是總要看到你徹底好清了,我才能放心啊。”姬珩柔婉的麵龐上巧笑嫣然,愛撫地朝她看看,忽然又微微皺眉嗔怪道,“這幾天陰雨綿綿,外麵又濕又涼,你才剛剛起來活動,就跑到窗邊發呆,不怕再受涼?也不好好疼惜自己的身體。快過來坐吧。”
“遵命!”羋離調皮地笑著,吐吐舌頭扮個鬼臉,拉起姬珩走到茵褥邊坐下,然後才一本正經地說,“姬珩姐姐,我這次生病,你幾乎天天都過來照顧,噓寒問暖、喂湯喂藥,就算是親姐姐也不過如此吧。我真不知該怎樣感謝你才好。”
“既然把我當親姐姐,何必還說這些客套話。”姬珩在她手背上輕輕撫摸著,忽然一眼瞥到手腕上的瘀青,猛地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對了,前兩天我就想問你了,怎麼好好的頸子裏和手腕上弄出了這麼多擦傷和瘀傷?難道你也跟隨大王進山行獵,從馬上跌下來了不成?”
羋離也低頭看看白皙的手腕上一塊塊明顯的青紫色印痕,臉上霎時閃過一絲困窘不安的神色,不知不覺把手輕輕抽出來,支支吾吾道:“姐姐莫不是故意取笑我?一個宮女怎有資格陪那些天皇貴胄們遊獵。這些傷——這些傷是我在上林苑裏不小心跌了一跤擦破的。”
跌跤!跌跤怎會把脖頸擦破,又怎會跌出這些瘀傷!羋離啊羋離,你這又蠢又笨的豬腦子,難道就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解釋,一個不那麼荒誕、不那麼牽強的解釋!
她無奈地翻翻眼睛,心中一疊聲地罵著自己,再偷眼看看姬珩滿含疑竇的目光,更覺得臉頰上一陣陣發燒。
幸而姬珩也沒再多追問,轉而說起了她更加關切的話題。
“阿離,我多希望能像你那樣幸運,有機會隨同大王到上林苑狩獵。你有沒有看到他挽弓搭箭、縱馬馳騁的樣子?是不是——英姿颯爽,像空中高懸的日頭一樣光芒四射?”
一提到嬴政,姬珩也變得期期艾艾,女孩兒的嬌羞中還摻雜著說不出的仰慕和向往。
羋離看得心慌意亂,憶起竹林中令她怦然心動的情景,再想到和她親如姐妹的姬珩還一直癡癡思戀著同一個男人,油然而生的愧疚和罪惡感憑空而降,像巨石一樣堵在她心口,沉重得幾乎讓她無法喘息。
她艱澀地咽了口唾沫,極力克製著那股做賊心虛的不安感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其實大王讓我隨行,不過是因為華陽太後也要一同前往,他想借機討太後歡心罷了。我走到哪裏都是宮女一個,從鹹陽宮移到上林苑還不是一樣,自然也無緣一睹大王馬上馳獵的風采。姐姐不用惋惜錯過了這次機會,你是宮中命婦,以後一定多的是機會隨大王出行,到時就可以盡情看個夠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什麼,急急忙忙從腰帶上解下姬珩送她的精美香囊,從裏麵摸出一對晶瑩剔透的瑪瑙耳玨,像獻寶一樣送到姬珩麵前說:“對了,姬珩姐姐,這對耳玨是太後賜給我的。我收在香囊裏,就等著回來送給你呢。差點忘記了。”
姬珩低下頭看看,連忙搖搖頭道:“阿離,這麼貴重的寶貝,你應該自己留下。”
“你就收下吧。”羋離聳肩笑笑,不由分說把耳玨塞到她手裏,“這麼貴重的寶貝,我戴上更顯得不倫不類,簡直不成個體統。我身邊一直也沒有什麼配得上姐姐的好東西,好不容易得了一個,早想著把它送給你呢。”
“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姬珩欣然一笑,把耳玨握在手中摩挲一番,又喜滋滋拿起一隻湊到耳垂下比試著問道:“阿離,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