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3)

“大王,派去雍城的細作快馬急報,送回一封密信。”王綰身未近,語先行,看到嬴政一個健步迎出石亭,早晃著手中一隻小巧的皂色錦囊,迫不及待低喊起來。

嬴政接過錦囊,先低頭瞧瞧封口上那隻完整如新的黑鷹璽印,接著猛一用力將泥封撚碎,抽出囊中的縑帛瀏覽起來。

帛書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細小的字跡,嬴政渴切的目光在字裏行間飛快地移動,蒙恬和王綰小心翼翼窺看著他的臉色,本想從神情間猜出個大概,誰知他棱角分明的麵孔始終不動聲色,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隻是他邊讀邊走,步伐卻越來越快,蒙恬和王綰一步不落跟在身邊,漸漸也奔出一頭熱汗。

等回到仙人殿中,斥退了一應宮人內侍,嬴政才將狠狠攥在手中的帛書遞給蒙恬。皺巴巴的帛書被他手心裏的汗水洇染,已然多了幾分潮熱。

蒙恬忐忑不安地在心中默念帛書上的字句。漸漸的,無形的寒意仿佛從四麵八方悄悄湧來,緊緊將他包圍,剛剛還熱汗淋漓的身體居然難以自抑地打了個冷顫。

他的目光剛剛從密信上移開,一直沉默不語的嬴政突然開口了,極盡平穩的低沉語調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無風不起浪,謠言果然並非子虛烏有。”

蒙恬聽出他話音中的異樣,敏感地抬頭看看,頓時被他如遭重創一般難看至極的神色驚呆了。

這是怎樣一張臉啊!原本閃耀著光芒、神采奕奕的麵孔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青灰色,英挺的五官也被愴痛折磨得扭曲變形了。那對漆黑明亮的眼睛裏布滿了紅紅的血絲,黯淡、冰冷的眸光中依稀閃爍著兩小簇不曾熄滅的火焰——夾裹著憤恨和憎惡的火焰。

蒙恬心中忽然有些說不出的難過,雙手在他肩頭用力按了按,勸慰的話語幾乎脫口而出,可是轉念一想,嫪毐昭然若揭的謀反之心固然讓他怒火滔天,隻怕仍敵不過母後的背叛給他心中刻下的傷痕,何況這樁天大的醜事傷害的不僅僅是他們母子親情,還有他身為一國之君的高傲和尊嚴。

反複思量片刻,他的雙唇囁嚅一下,輕聲歎道:“如果密信中所述一切皆屬實情,嫪毐確實已成國之癰疽,不及時鏟除終要釀成大患。他在封邑豢養舍人數千,在王家苑囿馳獵還可以隨意調動雍城守軍,這人馬加起來已不在少數。雍城本屬內史轄地,嫪毐又與內史韓肆、衛尉蒼竭等人稱兄道弟,熱絡親密,說不定他連都城周圍的駐軍和王宮侍衛都有本事調集起來。何況信中還說,他暗中拉攏隴西一帶的戎翟部族。若無異心,又怎會有這些惹人生疑的舉動。”

“嫪毐清楚得很,他若不將我置於死地,那兩個孽種藏在蘄年宮之事一旦敗露,合族都要麵臨滅頂之災。所以他的謀逆之意早已不是什麼懸疑。現在緊要的是如何穩住他,最好能拖延到我加冠親政之後再對他動手。”嬴政死死攥緊雙拳,緊咬牙根說道。

“他雖是個粗人,但也自有精明之處,怎能不知要搶在冠禮之前發難,才有更大的勝算。”蒙恬躊躇地搖搖頭。

“所以我才把這千鈞重擔交托給昌平君。如果憑他巧舌如簧、智計百出尚不能說服嫪毐——”嬴政沉吟一下,忽然重重甩甩頭說,“不會,我相信他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怪不得大王此番來林光宮避暑,全不動用衛尉府禁衛,隻由微臣甄選的宮中侍衛護衛。”王綰仿佛恍然大悟,急忙拍拍胸脯,一臉熱切地主動請纓,“大王還有何吩咐隻管說吧,是否需要臣在宮中早做防備,以測萬一。”

嬴政望著這個忠耿憨直的漢子,晦暗的目光中漸漸多了幾分暖意,不慌不忙說道:“宮中自然要時刻多加防備。除此之外,我還想要你帶幾個可靠的人手,到北地、隴西一帶走一遭,秘密傳詔兩郡郡守、郡尉,要他們時刻留意義渠故地戎翟各部族的動向,再到蕭關和環江沿岸各個要塞、關隘、烽燧巡查一遍,叮囑各處守將對過往的戎翟族人,尤其是販運馬匹的商隊嚴加盤查。”

“可是——”王綰為難地攤攤手掌說,“可是這一來一回至少要一兩個月光景,等微臣趕回來,大王也該動身回鹹陽了。那微臣巡查期間,林光宮的宮禁防衛、大王的安全誰來管?”

“你不用擔心。”嬴政似乎早有主張,忽然一指蒙恬說道,“不是有蒙恬在嗎。你不在的時候,就由他暫代你行護衛之職。”

“對啊,怎麼把你小子忘了。”王綰也看看蒙恬,掄起胳膊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咧嘴笑道:“還是大王的主意妙,這下總算可以放心了。我這就去準備,一會兒再把宮中禁衛一應大小事都跟你交待清楚,然後便可啟程。”

王綰離去之後,蒙恬見殿中隻剩他們兩人,揉揉拍疼的肩膀,既信服又認真地說道:“如何對付嫪毐,我看你早就胸有成竹了。”

嬴政滿心憂憤搖搖頭:“你豈知其中還有個生死攸關的緊要關節。如今秦王的印璽和太後印璽都在母後手中,如果她打定主意站在嫪毐一邊,交出兩枚印璽,嫪毐就能矯王之命偽造詔書,調集國中駐軍。”

這可是蒙恬從未想過的意外,乍一聽到不禁有點吃驚,不過他略一思忖便滿不在乎地說:“他能盜用王璽和太後印璽又如何?不信我爹還有王將軍他們僅憑詔書和印璽就轉而與你為敵。”

“他們不會,可是有些不明就裏的駐軍和守將就難說了。有了這混淆視聽的假詔書,再被別有用心的人蠱惑蒙騙,說不定嫪毐真能在國中一呼百應。再說,如果冠禮上沒有了印璽,我這個秦王還加的什麼冠,親的什麼政啊。”

蒙恬不吱聲了,正咬著嘴唇冥思苦想,祈橫懷抱幾劄書簡走入殿中。

“鹹陽的奏章到了?先放在這裏吧。”嬴政瞅他一眼,指指窗邊的矮幾道。

老內侍依言放下奏章卻沒有馬上離開,輕手輕腳從懷中摸出兩個巴掌大的陶瓶,寶貝似地捧到大王麵前。

嬴政先是一愣,繼而帶著幾分驚喜接過來。“這是我命太醫院尋訪的藥嗎?這麼快就找到了!”他揭開瓶蓋嗅嗅,好奇地問,“從哪兒尋到的?”

“聽說是從兩個齊國方士那裏求到的。”祈橫感慨地搖搖頭道,“大王派人遍訪六國為阿離姑娘尋這祛除鞭痕的靈藥,也許真是一片誠心感動了上蒼,冥冥中竟將兩個雲遊的齊國方士引領到鹹陽。聽太醫院送藥來的人講,這兩個方士醫、巫、卜、算樣樣精通,本來一直在海外仙山潛心修道煉丹,前些時候夜觀天象得到啟示,特意千裏迢迢趕到鹹陽。這可不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嗎。因為總共隻得了這兩小瓶藥,太醫令也隻是每瓶各取一點著人試過,驗證此藥確實頗有幾分靈效,所以放心送到宮中呈奉大王。”

嬴政將手中陶瓶翻來覆去地細細把玩,忽然鼻孔中輕斥一聲,不屑地說道:“我到不信世上當真有如此神乎其神的玄妙高人。想來也是這些方士沽名釣譽、自我吹噓罷了。不過這藥若真有幾分靈效,至少可印證他們醫術非虛,不妨設法將其留在太醫院中。對了,你讓送奏章的信使回去後轉告丞相大人,就說我一路勞頓,又在山中偶感風寒,身體微恙,要好好將養些天。這些天除非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否則就不必日日送奏章來了,國中大小事體全由仲父酌情處置。”

“大王這又是弄的什麼玄虛?”祈橫不解地問。

“別問這麼多了,就照我吩咐的做吧。”嬴政簡潔地拋下一句令人大感詫異的話來。

老內侍見他並不打算多解釋,也不敢繼續追問,隻得疑惑地點點頭,離開寢殿去傳詔。

蒙恬這個急性子可實在耐不住了,等祁橫一走立刻開口問道:“你不是一向好好的,為何要假裝染疾?”

“我想帶你們兄弟和阿離微服出行,悄悄去商於走一遭。”嬴政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答道。

商於?蒙恬吃驚地望著他,剛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腦筋一轉,已隱約猜到了他的意圖。去商於,自然是要巡查秦楚邊境的武關。蕭關、武關分守大秦西北和南邊門戶,扼咽喉要道,都是至關重要的軍事要塞。他剛剛命王綰北上蕭關,想必仍然放心不下,所以才打算親自南下武關巡查。

一念及此,他無奈地搖頭笑道:“我總算明白你把王綰支走,由我暫代防衛之職,其實是別有用心。如果有王綰在,還不知要怎樣勸阻,哪能容你說走就走。不過,你不覺得這時候微服出宮,風險太大了嗎?半年前墨家行刺未遂,前陣子那偽造的匿名帛書還茫無頭緒。王宮之中看似平靜,其實卻潛流暗湧,危機四伏。何況你還要帶阿離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