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離拉著蒙恬沿回廊悶頭疾走,對他一迭聲的追問充耳不聞。接連穿過幾重院落,他們終於在驛館深處一個冷清荒僻的庭園中停下腳步。
院牆邊種著幾株枝繁葉茂的古槐。濃蔭下一口水井,濕滑的井台遍布青苔,石縫中荒草搖曳。旁邊一畦小小的菜地,一些不知名的油綠菜蔬長勢正旺。
此時夜色初降,園中人跡全無。老樹上此起彼伏的蟬鳴,菜地裏、蒿草中蟲兒的淺吟輕唱,宛如奏響一支輕快的奏鳴曲,驅走了原本的淒清。朦朧的月光透過枝葉縫隙流瀉下來,影影綽綽照映出一派夏日裏的勃勃生機。
蒙恬猛地掙脫羋離的手,不解地向四周環顧一番,急躁地問道:“阿離,剛才正說到緊要處,你為何卻把我拉走了?怎麼不讓我把林姑娘的來曆問個清楚?我聽蒙毅說,你和她一早相識,她還曾救過你的性命。你可知曉她的底細?她到底是不是墨家弟子?”
羋離還從未在溫文爾雅的蒙恬眼中看到過如此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心虛地低下頭望著靴尖,一時語塞了。
該不該向大家坦承林琅的墨家身份呢?因為大半年前宮中那場行刺危機,嬴政勢必不會放過這個送上門來的墨家弟子,如果再獲悉她和慘死的小宮女是一夥,說不定就真有性命之虞。那自己豈不是弄巧成拙,好意報恩反而害了林琅。
可是隱瞞真相,無異於在嬴政身邊埋下一個可能隨時引爆的炸彈。一旦墨家得知他就是微服出行的秦國國君,也許就會給他引來殺身之禍。
說還是不說?她平生第一次陷入如此進退維穀的境地,思來想去仍然委決不下。她一時隻管暗自躊躇,早忘了旁邊還有蒙恬正焦急地等待著。
突然,從頭頂傳來蒙恬略顯沉重的聲音。“阿離,你不用為難。看你這副樣子我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這位林姑娘確是墨家弟子,而且你一定早就知曉這個秘密。如此緊要事體,怎麼能私下隱瞞,我現在就去稟告大王。”
見他拔腳要走,羋離急忙伸出雙臂攔在他身前,急切地叫道:“等等!當日與林琅邂逅,她確實曾坦言自己是墨家弟子。既然你已猜到,我且問你,你們要如何處置她?”
“當然是把她帶回鹹陽詳加審問。”蒙恬不假思索地答道,“大王絕不會因為一次行刺就對墨家趕盡殺絕。如果查實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墨家弟子,與行刺絕無半點瓜葛,我們自然不會再為難她。不過她若果真與那小宮女是一夥,這不正是個順藤摸瓜的好機會,可以趁此把隱藏在宮中和國中的墨家死士一網打盡,為大王徹底鏟除隱患。”
“這——”羋離恐慌地望著他,再一次沉默下來。融融月光下,她的臉色看起來青白不定,兩隻手也垂在身前絞扭不停。
蒙恬默默審視著她,斯文俊朗的麵龐漸漸變得蒼白,猶疑不安地追問道:“阿離,你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看你如此吞吞吐吐,難道她真是那個小宮女的同夥不成?”
“我——我——”羋離膽怯地點點頭,然後又飛快搖搖頭,低聲囁嚅道,“我隻是從她的話裏猜測,沒有什麼真憑實據——”
“什麼?你是當真的?”蒙恬失聲驚呼起來,一把攫住她的手腕說道,“你會如此猜測,一定是從她的話裏發現些蛛絲馬跡。阿離,如此生死攸關的大事,你怎麼還要獨自隱瞞?如果大王一直被蒙在鼓裏,對身邊的危險懵然無知,萬一他的身份泄露,引來墨家死士追殺,僅憑我們幾個,怎麼護衛他周全!”
蒙恬越說越激動,音量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幾分:“他對你情深意篤,大大小小的事體都為你設想周到,而你對他的安危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在你心裏的分量,難道還不如這個陌生姑娘?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蒙恬,你誤會了!我怎會對大王的安危漠不關心。”一通不問青紅皂白的責難讓羋離又氣又急,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誤會!我說錯了嗎!”蒙恬的神情顯得益發嚴峻,突然緊擰著她的手腕向上一提,憤怒的目光中也多了一絲冷酷的味道,“莫非你也是墨家藏在宮中的內應?否則你當初為何對那個溺水的小宮女如此關心;此刻為何要冒險救林琅,還對她的身份諱莫如深?也許,我們都看錯了你!”
“你亂說什麼!”她終於忍無可忍,猛地掙脫他的掌握,一邊揉著捏疼的手腕一邊怒衝衝說道,“我和墨家一點瓜葛也沒有!林琅曾救我於危難,她今日受傷,原本也是為了搭救不相幹的陌生人。如此俠肝義膽、古道熱腸的姑娘,怎不值得我敬重,不值得我一力維護?可是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坦承她的身份,其實更擔心會由此引來新的殺戮和血腥,使嬴政和墨家結下的積怨和仇恨越來越深,永無化解之日。”
蒙恬想也不想就冷笑一聲打斷她:“我才不信你的詭辯。我現在就去把林琅帶走,聽候大王發落。如果你想阻攔,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能不能稍安勿躁,聽我把話說完!”羋離被他的武斷和固執惹得火冒三丈,用力跺跺腳,一疊聲說道,“林琅有傷在身,要將她置於死地還不是舉手之勞。就算你們逼問她,把宮中潛藏的墨家弟子全部絞殺幹淨又如何?不過是播下更多仇恨的種子,隻會引來更大的仇恨和更多的血腥。墨家並非十惡不赦的奸邪之徒,實在是些值得人敬重的義士。在六國人眼中,曆代秦王都是張狂乖戾又野心勃勃的惡魔、暴君。墨家也許正是聽信了這些傳言,才前仆後繼,誓要為民除害。你殺死一個墨家死士,甚至將墨家剿滅幹淨又能怎樣?不過是向天下證明,秦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再說,埋藏在人心中的仇恨是永遠撲不滅的,隻會像野草一樣瘋狂地向四處蔓延,像熔岩一樣暗中湧動,積蓄力量,等待爆發的一天。大王總不能一輩子都生活在警惕和戒備中,時刻提防有刺客來刺殺他;更不能牢牢築起銅牆鐵壁,把自己永遠隔絕起來。你不知道大王胸懷天下,心誌高遠嗎?如果不想辦法消除六國人心中的誤解,不向天下證明他並非殘暴昏庸的君王,就算他能一統天下,實現心中的鴻鵠之誌,也像坐在一個火山口上,隨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