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隻見一個黑衣女子,急急地踏著神廟前層層石階,向這邊奔了過來。她腳步輕盈矯捷,如山中奔跑的小鹿。緋緋如雪團一樣奔到了她的腳下,樂不可支地用力一躍,跳入了那女子的懷抱之中。
林寧“啊”了一聲,聲音中滿是喜悅,向我說道:“嫵青回來了!她是我們的少司命,主掌醫藥治病之事,也是我們神廟之中,唯一的女祭司。”
那女子懷中抱著緋緋,卻是來得極快,不多時便已奔到了我們的麵前,笑靨如花,明豔不可方物,叫道:“林寧哥哥!”
看慣了天界的仙子,這人間的女祭司在我的眼中,確實是說不上有多麼美絕人寰,但無疑還算得上一個美女:額上七寶金底發帶,緊緊勒住一頭如瀑的長發。榴紅袍子下擺,露出極纖秀的足踝,上套金環,但竟然沒有著鞋襪!映著袍子的豔色,足形越是皎若新月。
她的眸子明亮晶瑩,仿佛汲取了天地間所有的靈氣,映出如水的波光,還閃耀著幾分不羈的野性。
她驚疑地望了我一眼,問道:“林寧哥哥,她是誰?”
林寧微笑著看了我一眼,道:“一位……朋友。”
我心中一暖:對他來說,我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已不再隻是一位客人,而已算得是他的朋友了麼?
他又轉向我,說道:“這是少司命嫵青。”我向她點了點頭,但那高傲的女子隻是敷衍地對我點了點頭,一把便拉住了林寧的胳膊:“林寧哥哥,這次下山真是有趣,我在山上看到了好多有意思的東西啊……”
林寧歉然一笑,我知趣地走向一邊。嫵青的聲音,仍如金鈴聲響一般,從身後傳了回來:“林寧哥哥,那個小銀鈴鐺真是可愛,你下次跟我一起去,買給我嘛,好不好……”
我默默地在客舍床邊坐了下來,手扶床欄,一種莫名的脹痛之感,讓我完全無法輕鬆。
父王……究竟該怎樣尋回我的父王?我平生少經大事,年輕曆淺,心中毫無任何頭緒,更談不上運籌之術。
還有林寧……這陌生而熟悉的男子,九嶷至高無上的大司命,雖是初識,不知為何,卻讓我油然而生一種依戀與親切的情感。若得他的幫助,自然是好……可是那神秘的黑紗女郎,還有這與他顯然情感親密的少司命……
若是三郎他能在我的身邊……可是這是東海皇嗣之爭,三郎雖名為我的未婚夫婿,卻畢竟是華嶽少君,他也不便直接插手其中,授三哥以口實……
猛然之間,我心頭暗暗一驚!三郎!自我見著林寧,得入九嶷神廟以來,整整一日的光陰,我的心中,竟然從來不曾浮起他的影子!
龍宮初次相遇,他當眾鄭重求婚,給予當時處境困窘的我以多大的信心;奪嗣之時,又是他不離不棄,才使得東海眾人不得不對我有所顧忌;性命交關之時,他對我所說的話語,我更是一直深深刻在心中:“十七,你聽見了麼?隻要你今天安然無恙,那麼整座華嶽的一草一木,包括我金虹三郎的性命在內,我都送給你,這些都是你的!難道……難道這還不夠嗎?”
這樣熱烈而無私的情感,我自然是感動、甚至欣悅的……可是,三郎啊,你浩渺如海的深情,生死相許的心意,當真是付給了我麼——這個與你見麵不過三次、相處僅有一日的陌生的東海十七龍女……如果……如果今世的我,再也沒有秋水姬當年對愛的那種決裂與剛烈;如果今世的我,甘願化作這溫柔而沉默的平凡女子;如果到了最後,你終於發現了我與秋水姬、與你母親阿紫的不同……我還會不會是三郎你一直深深愛著的、那個孤傲而倔強的傳奇女子呢?
門口忽有白影一閃,我立刻感應到了一縷若有若無的妖氣——我疾速掠到了門後陰暗之處,神龍氣息天性比較收斂,尋常妖怪隻怕也是感覺不到我的存在罷?
一道熟悉的白影“嗖”地一聲衝了進來,旋即以極快的速度鑽入了我的床底!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但那兩隻骨碌碌轉動著的淘氣的眼珠,讓我頓時看清了它的麵目——是緋緋!
它跑這裏來幹什麼?我有些驚訝,立意要瞧瞧這小家夥打的什麼鬼主意。許是我藏得極好,而以它的修為,也察覺不到我的氣息之故——過了一會兒,緋緋終於小心地從床底伸出頭來,向四周望了望,這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
它這一出來,倒把我嚇了一大跳!這可愛的小九尾狐,居然已經不再是當初那華美動人的模樣兒,隻見它身上東一塊西一塊占滿了濕泥,雪白豐厚的長毛打了好多肮髒的泥結,胡亂地糾纏在一起,有些長毛的梢上還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流著土黃色的泥水。真是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哪裏還有半分靈狐的模樣兒?
但瞧緋緋自己倒沒有半分慚愧之意,它揮動著九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小爪在地上猛地一蹬,居然躍到了我的床上!
它甫一落定,可憐我那張整潔馨香的小床就倒了大黴,幹幹淨淨的印花床單上立刻便是泥水狼藉。它看看四周,似是意猶未盡,甚至將身子一倒,居然在床單上盡情地打了幾個滾兒,大大擴展了受災麵積。但它的身上倒真是幹淨了許多。
我正氣得牙根癢癢,它卻眼珠一轉,望到了置於床頭之處、一隻幸免於難的雪白的蘆花枕頭,立刻一個“虎撲”躍到枕上,正待作打滾之勢,卻又停住,歪著腦袋想了一想。
我長舒一口氣,本來以為這家夥良心發現,打算就此收篷,不想它突然舉起爪子,呲著兩顆雪白的小牙,“笑”了一“笑”。
它這陰險的一“笑”,我便發覺大事不好!原來先前我隻顧看它一身泥水淋漓的長毛,居然忽略了這小家夥的爪子!它的爪子上油油膩膩,爪間還殘留著許多絲絲拉拉的筋肉,看上去相當惡心。從那飄到我鼻端來的殘餘味道分析,這應該正是某來曆不明烤雞的油脂!難道……
一念未已,隻見緋緋小爪一揮,極其用力地、鄭重其事地在我的枕頭上摁下了一個油爪印!細觀那爪印之形,不僅有梅花五瓣神韻,且多了幾分圓潤豐厚之意。
原來這小家夥尚記恨我在它毛上擦油之恥,特來報複!縱然是我不會再在這張床上睡覺,但看見這該死的小白狐一副大作完畢蓋章賞鑒的得意樣兒,我也仍然是怒從中來,也顧不得自己尚在隱身,大叫一聲:“緋緋!”
緋緋一聞我的聲音,頓時嚇得渾身一顫,“吱溜”一聲抱頭鼠竄,飛也似地鑽出門去,想要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我一看慘不忍睹的床鋪,哪裏還會放過這罪魁禍首?當下也顧不得收拾行裝,隨後追出門去!
緋緋嚇得尖聲大叫,慌不擇路之下,“撲通”一聲,力道之猛差點把迎麵而來的迦兒撞倒!迦兒痛得叫了一聲,裙下青金相間的蛇尾的尾尖微微晃現,隨即又收回裙中。我隻作不見,一氣追下山去。
不想這小白狐道行雖淺,逃命速度卻著實不錯,它在前連跳帶縱,躍溪穿林,疾若一道白色閃電!此時我們已奔下舜源峰去,那結界之力早就不能束縛我的法力了。我待要駕雲追趕,它卻盡揀林茂樹密之處亂鑽,害得我隻好跟它比試腳力。
我們一追一逃,緋緋漸漸氣力不支,不時回頭吱吱亂叫,指望著林寧或是嫵青現身救它。可惜的是我們先前一路遇上無數神廟中人,卻恰恰沒有他們二人。而那些人隻道我們追趕戲耍,尚在帶笑觀看。此時深入山林,更是無人前來搭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