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回眸(1 / 3)

魯迅先生1925年寫過一篇《過客》的散文。後來,他又說:“我隻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隻一條,我可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也還在尋求。”

他的尋求,也是所有的人在其行走的一生中,都會有過的同樣感覺。正如他筆下的那位過客,我們都會有歇一下腿,喝一口水的片刻。尤其在這世紀之交,展望未來,回顧過去,思前想後,應該是不無裨益的事情。

19世紀結束的1900年,為光緒二十六年,這一年的北京城,到處是義和團。20世紀開端的1901年,為光緒二十七年,這一年的北京城,到處為八國聯軍。上一個世紀之交,是在一段羞辱的曆史中更迭的。

那時的中國,已經成了一具箍不牢靠的水桶,將要散架,危哉殆哉,很不令人振作的。一位名叫佩雷菲特的法國作家,在《停滯的帝國》一書裏,這樣描寫他在中國的旅行所見:“遍地是水稻和縱橫交叉的溝渠”,“人糞熏臭了中國農村”,“男人和女人的衣著沒有區別,一律都是藍布衫,寬袍長褲。男人隻留一綹長辮外前額都剃光頭”。如果這位洋人深入地了解,就會發現這具水桶漏水散架的原因,並不是人們頭頂的那根辮子,更多的應該歸咎於中國人磕久了頭以後,磕得十分麻木的精神狀態。

那時到中國來的外國人,首先會看到的,一個最典型的中國動作,就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的磕頭。所以,kow鄄tow一詞,也是最早進入西方辭語體係裏的音譯漢語。我手頭的一本《朗曼英語辭典》裏,是這樣解釋kow鄄tow的:“a former Chinese ceremony of touching the ground with the head as a sign of respect, of yielding, etc。”大意是“將腦袋觸到地麵,以表示尊敬或者臣服的一種古老中國禮節”。

這種拂袖,屈膝,俯身,彎腰,低頭,觸地,立刻比被磕的對方矮半截的三跪而後九叩,是最令人氣沮的屈辱性禮節。幾代人磕下來,不但磕掉了獨立人格,磕掉了自我尊嚴,也將中國人磕成精神上的侏儒。在跨進上一個世紀之門時,這些拖著辮子的侏儒,比那幅破爛帝國的糟糕畫麵,更不可救藥些。

固然,貧窮很可怕,但愚昧比貧窮更可怕。貧窮隻是物質上的匱乏,而愚昧形成的奴化,則是心靈和身體的雙重扭曲。匱乏的物質,隻要用心,幾乎不需一代人的努力,就可大有改善。曆史上有的朝代,隻不過給老百姓數年的休養生息,就可以達到豐衣足食的程度。而磕久了頭以後的那種麻木的奴才劣根性,就非一時半時所能療救的。

所以,魯迅先生在日本仙台讀醫學專科的時候,終於決定投身文學,立誌要醫治中國人的心靈,這種先知先覺的精神,也許可以稱作上一個世紀初,那晦暗的黎明時刻,一絲閃亮的晨曦。也許,這就是20世紀最初的希望之光。雖然現在,咒罵魯迅,是一種時髦,如果,沒有希望之光的啟蒙,如今這些罵魯迅的老少爺兒們,還不照樣磕頭如搗蒜?

我記得,1949年的秋天,到達解放不久的北京,東單還是一片攤販林立的雜貨市,髒亂不堪。南邊的東交民巷,猶可以看到清代這片使館區,後牆上留有向外射擊的黑洞洞的槍孔。那是光緒二十六年,發生在北京城裏,帝國主義列強侵略中國的物證。後來,翻閱史料,才知道,就在這段牆外,堆滿了英勇進攻而犧牲的義和團員的屍骸。雖然我站在那裏,已是劫後五十年後的事,但那種被欺淩的屈辱感,並不因時光流逝,就能抹平心中這份國恥記憶。然而,我也深感悲哀和不解,那些莊稼漢造反了以後,仍舊要朝老佛爺磕頭,然後相信一紙神符,一碗聖水,就可以刀槍不入,撲向帝國主義的洋槍洋炮,義無反顧。

磕頭,把人磕成了傻子,在文學界,至今還有類似的傻子,跪在洋偶像麵前,五體投地,膺服備至。然後,調轉臉來,像《阿Q正傳》裏的假洋鬼子,自以為得了真傳似的,嚇唬中國老百姓。他們看不起這位啟蒙者,說魯迅作品裏,缺少有價值的思想精神,故而在西方世界裏,未能產生什麼影響。其實,除了馬克思學說弄得中國翻天覆地之外,西方世界裏的那些經典的,現代的,後現代的思想家,在中國的流傳,不也僅局限於相當狹窄的學術圈子裏,與老百姓渾不相幹嗎?不過是坐而論道的腐儒空談,與現實脫節的學術手淫而已。

所以,別看時下不磕頭了,不等於沒有傻子。

回頭去看,時光荏苒,距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的庚子年,已足足一個世紀了。也許因為世紀交迭的緣故,報紙上、書刊上,出現很多回首往事令人心碎的篇章,回眸昨日不堪一睹的印象。有一天,我看到登出來的一幀毛骨悚然的照片,不由得一怔。背景為前門箭樓,一些耀武揚威的八國聯軍士兵,正一把扯住好幾個光著脊梁、露著臂膀的義和團員的辮子,用大刀屠殺著。一些被砍下來的頭顱,就滾落在不遠的地上。我想,照片上那些跪著的骨瘦如柴的同胞,任人宰殺的一臉麻木,與魯迅在日本求學期間所看到日俄戰爭紀錄影片中,被處決的中國犯人的麵部表情,應該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