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主張(1 / 3)

閱讀,並不都愉悅。

有愉悅的閱讀,也有不是那麼愉悅的閱讀。

人的一生,其實閱讀的最大一本書,是生活,是現實,是社會,是命運。年過古稀的我,這本大書,讀了快一輩子了,差不多也該讀完了,總結起來,無非碰過釘子,翻過跟頭,無非挨過板子,打過屁股,從來也不曾閱讀出來什麼愉悅。不過,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值提起,也不必提起。一個人,在大時代裏,不過滄海一粟,生不逢時,攤上了,也就在劫難逃,想到這點,便就拉倒。

有的人,由於把自己看得很重,過於自戀,過於自許,總念茲在茲這些舊賬,認為他挨的板子,具有曆史意義;認為他被踢的臀部,應該放進博物館。老是呶呶不休,老是嘮叨不止,像祥林嫂那樣:“我單知道雪天裏是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希望大家對他所付出的這份代價,要銘記在心,要引以為訓。

其實,不僅祥林嫂,從有狼那天起,它的天性就是跟人過不去,過去的人,明白,現在的人,明白,將來的人,也會明白。因此,打你的板子,踢你的屁股,和打別人的板子,踢別人的屁股,是一回事。沒有什麼特別的特殊的與人不同之處,用不著作祥林嫂狀。誰都懂得,這種與狼同在而難於幸免的悲劇,正是曆史生物鏈的嚴酷之處。

讀《史記》秦趙的長平之戰,司馬遷隻用了一句話,“秦坑趙卒四十萬”,就給這場戰爭和這些降卒的生命畫了句號。如果那時,有一個降卒跳出來,像後來在大澤鄉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可能在曆史的這一頁留下他的獨特。沒有,整整四十萬人,沒有一個表現出這種獨特。這不是司馬遷筆下的疏失,肯定,在坑的過程中,既沒有勇敢者,也沒有反抗者,四十萬人排著隊走向死亡。

所以,怎麼坑掉如此眾多的降卒,一直是我的不解之謎。

按照“皇軍”侵略中國時的“三光”政策,活埋我抗日軍民的手法想開去,應該是要那些被活埋者先挖好自己的坑,跳進去,再由另外一些被活埋者為其填土。四十萬人不是一個小數目,也絕不是一時片刻就能了結的活埋過程,我很驚異,坑人者的沉得住氣,也許尚可理解,他的任務是坑掉這四十萬,慢慢消遣就是了。被坑者的沉得住氣,就令人難以理解,你總得跳到自己挖好的坑裏去死,那你握著的那把鐵鍬,或者別的什麼挖土工具,或者什麼工具也沒有,至少還有兩隻手,為什麼不與那些坑人者同歸於盡呢?從理論上講,秦將白起,不會為了坑這四十萬降卒,派出比被坑者更多的兵士來執行活埋任務的。

後來想想,我也就不怎麼驚異了。因為這種至死也不敢反抗的順民心理,是中國人經過長期的封建社會訓練以後,潛移默化,已成為國民性的基因之一。因之,當狼伸出猩紅的舌頭,銳利的牙齒,你並沒有下定破釜沉舟之心,決一死戰之念,更沒有抱著你讓我難受,我也不能讓你好受的抵抗意誌,而是相反,乖乖地伸出手,讓人家打板子,乖乖地匍匐在地,讓人家踢屁股,多少年過去以後,滿口噴吐沫星子反反複複講這段話,使自己有別於那四十萬,而想在曆史上留下先知先覺者的名聲,當然很可笑。

作為四十萬分之一的我,正因為這種基因的軟弱,怯懦,別說狼了,隨便一個什麼狗東西,跑到頭上來拉屎撒尿,也不得不逆來順受,連眼珠也不敢彈一下。在這種含垢忍辱的日子裏,也就隻有於閱讀之中,賴所獲得的愉悅,聊以自適。所以,對於書籍,對於各式各樣能夠到我手中的書籍,是心存感激的。

每本書,都是一個獨特的天地,當你沉埋於這個用文字建造起來的虛幻世界裏,你在現實生活中所遭遇到的,被打板子也罷,被踢屁股也罷,釘子碰得七葷八素也罷,跟頭跌得頭暈眼花也罷,乃至於像家常便飯似的,低人一等的歧視也罷,畫地為牢的禁閉也罷,人皆白眼的排斥也罷,摘了帽也還是右派的不屑也罷,都會在閱讀中暫時忘懷,久而久之,這種閱讀的愉悅,就是對於身外一切紛擾的遁逃。我不甚害怕那些歲月裏的熬煎,隻是害怕無書可讀,那種孤獨,才是真正無法排解的。

應該說,中國的讀書人,這些年來,大致都經曆過:一、無書可讀的禁絕時代;二、隻有一種樣式,一種體係,一種規格,一種思想的書,而無其他書可讀的設限時代;三、才是今天這種基本上什麼書都有可能讀到的逐步放開的時代。

至今我還記得,60年代初期,紅衛兵運動波瀾壯闊之時,在我勞動改造的工地,西南某縣城的街心廣場上,親眼目睹紅了眼的小將們,將縣劇團的戲箱,抬來付之一炬的“革命”場麵。那些帝王將相的行頭,燒了當然可惜,而一些線裝書,手繕本,我估計都是些唱詞、劇本、戲單之類,也許沒有什麼價值,也許說不定是些什麼孤本絕本呢?被那些中學生撕碎開來,當引火柴用,實在讓我心疼。

我還記得,70年代,在北京王府井大街新華書店旁邊,有心人會記著那扇常常虛掩著的門。門口無任何標記,隻有知情者,才知道這是專售內部出版物的門市部。這便是中國式的讀書生活了,書,可以供燃燒用,可以供擦屁股用,書,也可以奇貨可居,也可以千金不易。推門而入,便是樓梯,拾級而上,憑一張內部購書證,可以在那裏買到不陳列在書店裏公開出售的圖書。因為我曾經靠朋友引薦,獲此殊榮,故而得以像地下工作者,進入那裏,那種神秘兮兮的感覺,比後來到小西天看內部電影還要牛皮一些。

人,大概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沒有,想得到,越無望得到,越拚命要得到。但得到了,也就拉倒了,得到的太多,甚至不珍惜。過去無書可讀的時代,哪怕一本沒頭沒尾的書,一本毫無興味的書,一本不過隻是鉛印出來裝訂成冊的書,對識字的人來說,都會拿起來,要翻一翻,看一看的。而到了什麼書都能弄到手的今天,讀書的欲望,倒不具有無書可讀時期的那股勁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