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之(338—386),字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在《世說新語》裏,有很多魏晉文人的瀟灑故事,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這則“雪夜訪戴”的佳話。
要論瀟灑,能玩到如此令人叫絕的程度,從古至今,還無人與之頡頏。如今,不是沒有瀟灑的文人,也不是沒有文人的瀟灑故事,隻是稱得上為文人的今人,很遺憾,無論學養、教養、素養、修養這四養,實事求是地講,較之古之文人要差池一點(有的,恐怕還不止一點)。因而,即使瀟灑,也難免捉襟見肘,進退失據;縱有風雅,弄不好也會水尿褲襠,令人氣短。
瀟灑二字,談何容易?也不是說瀟就瀟,說灑就灑的。冷眼旁觀文壇半個世紀,有的,瀟灑得起來;有的,瀟灑不起來;更多數人,其實是在裝瀟灑。裝,也就是演戲了,紅臉、黑臉、白臉、三花臉、老繃著那架勢,我看他們也挺累的。演好了尚好,演不好,拿不住那個勁,不知哪招哪式,露了馬腳,不知哪腔哪調,錯了板眼,一片倒彩,貽笑大方,也蠻不是味的。所以,從古至今,作家的內涵如何,才是能不能夠瀟灑起來的基礎。
我們先來看一看這位“雪夜訪戴”的主角王徽之的家族背景。
南北朝的琅琊王家,隨晉室南渡以後,王徽之的叔祖父王導,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由於他的籌謀擘劃,才得以使司馬睿偏安江南一隅,使晉祚又延續了百年之久。所以,王家的門第之貴,南朝惟一。王徽之父親王羲之,江州刺史、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是大書法家。王徽之的弟弟王獻之(344—386),字子敬,是與其父同樣具有很大名氣的書法家,為簡文帝婿,任建威將軍,吳興太守等職。王徽之還有個哥哥王凝之(334—399),也是書法家,娶了謝家才女謝道韞,在這樣一個風流蘊藉的家族環境下,一個個皆熏陶成“卓犖不羈,欲為傲達”的文人性格。
可以想象,從這樣總攬過晉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國政的宰輔家門裏走出來的年輕子弟,絕非今天那些有權有勢有錢有背景人家的子弟,可以望其項背的。應該說,貴族這個銜頭,誰都可以大言不慚地頂戴,但是,它也有四類:
甲,真正的貴族;
乙,暴發戶式的貴族;
丙,裝扮出來的假冒貴族;
丁,尚未洗淨腿上泥巴的初始貴族。
這四類人站在一排,也許表麵上沒有什麼差別,但是本質上是存在著區別的。像王徽之以古老的門閥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蘊為基礎的瀟灑,就以“雪夜訪戴”這一場秀,不是隨便一塊什麼料,就能行得出,做得到,秀得成的。
而時下那些認為有錢就能夠買到一切,認為有權就等於擁有了一切的新貴們,我也真佩服他們那種以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的勇敢,覺得惡補一頓,便也八九不離十地像模像樣了。於是,活像巴爾紮克筆下那些來到巴黎的外省紳士,勳章、寶石、假發、燕尾服、長柄眼鏡、跳小步舞的緊身褲,都一律裝備齊全。可貴族豈是好當的營生?一要有淵源,二要有傳統,三要有氣質,四更在於談吐、舉止、風度、儀態,所反映出來的器識、曆練、修養、人品等等文化素質。一不留神,那呆鵝般的眼神,怔在那裏,那傻張著的嘴,愣在那裏,那習慣於跟在牛屁股後麵的蹣跚步態,戳在那裏,便把鄉巴佬的本色,和盤托出了。
其實,有錢也好,有權也好,可以附庸風雅,無妨逢場作戲,但一定要善於藏拙,勿露馬腳。即使你的吹鼓手,你的啦啦隊,閧然叫絕,說你酷斃了,雅透了,您也千萬別當真。別以為自己就是真雅,就是大雅而忘乎所以。記住毛澤東那首《沁園春》,也許是一帖清醒劑,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認為“稍遜風騷”,“略輸文采”呢?問一問自己,究竟算個老幾?
雅是一種文化、精神、學問、道德的長期積累的結果,雅是一種境界、意趣、品味、見識的綜合素質的表現,琅琊王家,到了王徽之這一代,那記載著雅傳統的厚厚家譜,不知翻過去多少頁了?您哪,先生!所以,雅這個東西,表麵上有,不算有,肚子裏有,也不算有,隻有骨子裏有,基因裏有,才算真有。
大家心知肚明,如今報紙上、電視上呶呶不休的那些文人雅事,隻能說是要名、要利、要權、要色的赤裸裸自我表演,離真正的瀟灑甚遠。於是,誰也沒有開會研究,誰也沒有統一口徑,約定俗成,一言以蔽之,統稱之曰“炒作”。這個新名詞,頗是那些急功近利的文化人狀態的精彩表述。
中國文人的炒作行徑,古已有之,並非什麼新花樣。老一輩,更老一輩,都玩過的,甚至玩得比現在的文人還地道,還高明,還不露痕跡,炒得你不覺其炒而墮入彀中。古人通常都是先炒自己,其次炒作品,因為那時不是商業社會,作品炒得再紅火,與利益掛不上鉤。多印少印,賣多賣少,隨便自己。於是,王子猷就隻有炒他自己。
不過,他的表演,固然有他的欲望和想得到的東西。但是,應該承認,他演技上乘,嫻熟自然,不慍不火,恰到好處,不像時下那些下三爛的炒家,迫不及待,饑不擇食,惡形惡狀,令人不恥。這就是真貴族和裝出來的貴族,真瀟灑和做出來的瀟灑,其不同之處了。
王子猷坐在船艙裏,那一張臉上,爐火純青得讓你幾乎猜不出他心底裏,究竟在想什麼。
剡溪,大約是今天的嵊縣。舊時讀鬱達夫先生文章,知道他喜歡聽“的篤班”,而且還夥同魯迅先生一塊去聽過。“的篤班”,就是越劇的前身。從紹興開車去這個越劇的發祥地,現在,估計用不了一個鍾頭。可在古代,得在曹娥江上坐一夜船才能到達。這位王羲之先生的五公子,欸乃槳聲之中,雪花紛飛之夜,終於到了要去的這個地方。但故事來了,走到要去訪問的隱士戴逵的家門口,正想舉手叩關,忽而遲疑停住,然後轉身返舟,依舊原路折回。
乘興而去,去到了。興盡而返,回來了。說白了,去,等於沒去,說等於沒去,可實際又還是去了。這位名士要的就是這份意思,見不見到戴逵,那是無所謂的。在意的是這個過程本身,過程既然有了,其他就不在話下了。
戴安道,《晉書》有其傳,是一位很有名的隱士。隱士而有名,從道理上本說不通,但對舊文人而言,以隱求顯,也算是一種獵取功名聲望的手段,故而也不覺其滑稽。隱居的戴逵,半點也不寂寞,不但王子猷雪夜命舟專程探望,如尚書仆射王珣,如會稽內史謝玄,如太子太傅王道子,少傅王雅等朝廷顯貴,都是他府上的常客。隱居,也是一種瀟灑,隱居而不為人知,就瀟灑不起來了,隱居而顯達,隱居而名聞天下,那才是最了不起的瀟灑。戴安道就是這樣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