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寫過一篇有關周作人曆史的文字,受到誚議,嘲之曰“奉旨罵賊”。其實,既是賊,奉旨罵,或者,不奉旨罵,又有什麼關係?隻要罵的這一位,確實做過賊骨頭,罵就沒有錯。舉例而言,總不能因為這個賊的麵孔長得標致,你愛之彌切,喜之彌甚,就容不得別人罵他。或者,也不因為這個賊寫了一手漂亮毛筆字,你欣賞備至,五體投地,就要我們忘了他的賊身份。
賊就是賊,一定要把賊當神仙供,“天地君親師”後加上這個賊,香火供奉,那是個人自由;但不許別人講這個賊的一句壞話,那就是霸道了。孔夫子早就說過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總不能因時代“進化”,思想“解放”,到了對漢奸、賣國賊,人人必得而“捧”之的地步吧?
清人劉聲木在其《萇楚齋隨筆》卷二《南宋鄧肅等論楊雄》中講到:“楊雄,後世以其能文,極力為之文過……好其文,並及其人,欲使其彌天罪惡消滅於無形。其顛倒是非,淆亂黑白,居心尚堪問乎!”看來,因其能文,而為其文過者,古已有之,也就不覺得有什麼新鮮感了。
中國舊時文人,都講“道德文章”;從理論上說,文人的“道德”和“文章”,兩者應該是統一的,或盡量做到統一。但是,幾千年來,相當多的人並不“道德文章”,甚至更有文章甚好而道德極差的文人。怎麼辦?一般都采取不深究的辦法,隻當看不見,何況中國人有隱惡揚善的美德。
對於當漢奸的周作人,其實大家一直心照不宣,向來是道德歸道德,文章歸文章分開來看他的。五十年來,相安無事,大家也約定俗成,作如是觀。近年來,忽然發現這是一座“金”礦,出版他的書,可以賣錢,於是猛出;寫他的文章,可以得稿費,於是猛寫,為他鳴冤叫屈,可以撈一頂“撥正反亂”的桂冠,於是猛來勁。
本來是個糞桶,蓋住了,掩鼻而過,也就拉倒。偏要插進攪屎棍去,於是,惡臭熏天。這就是時下在周作人屁股後麵,那班老的少的擁簇者做的“好”事。
本來,過分侈談他文章如何的好,竭力忽略他道德實在的差,已經相當違背客觀事實,混淆視聽。邇來,更是變本加厲,金身重塑,香火供奉,連他那段當華北偽政府教育總監,為虎作倀的醜史,也因為文學行情看好,跟著要改寫,那就真是豈有此理的混賬了。
貳臣,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就夠可恥的了,漢奸,比貳臣更遭人唾棄,更讓人痛恨。因為貳臣隻是叩了上一朝皇帝的頭後,轉過臉來又向下一朝皇帝三呼萬歲而已,雖然這種迅速的轉變,很不要臉,起勁地向新主子獻媚,令人惡心。但在罪惡的層次上,比起當東洋或西洋的哈巴狗之流,或許要差池一些。因為,貳臣過了幾朝幾代以後,醜惡的色彩相對淡化,而中國人對認賊作父的漢奸,是永遠也無法寬恕的。
這也是以往抗日題材影片中的維持會、新民會、皇協軍、翻譯官這類俗稱“二鬼子”的角色,為什麼無一不被刻畫到壞得流油,無一不讓人恨得牙癢的緣故。有時候替編、導、演想,難道不怕落入臉譜化、程式化的窠臼。後來,悟通了,對於中國人來講,像漢奸這樣的話題,是做不得翻案文章的。涉及到民族感情、國家尊嚴,人心所向,全民認知的原則問題,則尤其不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逆大多數中國人的意誌。
80年代初,有一位頗有名氣的作家試圖突破,想出出抗戰題材之新,寫出一部電影文學劇本來,講述一個被日本鬼子強奸了的中國農村婦女,生出來的孩子的故事。劇本的最初題名,頗為直露,就叫《孽種》,衝這兩個字,大概也就想象出會有些什麼情節了。這是一個令人從生理到心理都感到很不舒服的題材,聽說後來改了,如何改,改得怎樣,也就不知下文了。
顯然,此公這部電影文學的構思,是受到西方時尚流行的影響或者誘惑。當時,重新思考戰爭和戰爭中的人性,成為文學和影片正當令的題材。於是,洋作家,洋導演,出了這樣一個暢銷的名堂以後,可憐的扁臉黃皮的中國作家,中國導演,也就跟著“克隆”。反正咱們中國地大人多,要什麼故事,有什麼故事,要什麼人物,有什麼人物,準還能學得像模像樣。
這類作品,說得好聽些,叫借鑒,說得不好聽些,叫模仿,是那些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更缺乏自信心的文學家,藝術家,偷工省力之舉。但是,老兄啊!被外國人牽著鼻子走的時候,千萬不能忘記你身體裏流著的是中國人的血脈,總不能數典忘祖。這祖,就是血管裏數千年傳統文化熏陶下的價值觀。外國人或許能夠容忍這個“孽種”,中國人,至少那些尚未完全西化的中國人,對這個“孽種”,會感到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