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和熊掌(1 / 3)

隻消提到魚和熊掌,馬上會想起孟老夫子這句名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

我很讚成這種現實主義。

譬如,當文學家,就得舍去當政治家,經濟家,文化家的念頭;同樣,當了政治家、經濟家、文化家以後,還要當文學家,沒有超常智慧,沒有非凡才氣,通常都是要出洋相的。所以,劉邦,一生隻寫一首詩,玩玩而已;乾隆,一生雖然寫了四萬首詩,其實等於什麼也沒寫,同樣也不過是玩玩而已。因此,一個文學家,去當官,去經商,去搞什麼大文化,也隻能是點到為止。忽然,他官越做越大,忽然,他錢越賺越多,忽然,他就秦磚漢瓦,唐彩宋瓷,在電視台大噴唾沫星子,那就大可懷疑他原來是否為文學家的料子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隻能擇其一,孟夫子兩千三百年前的這番見解,至今仍具相當的真理性。一些同行所以產生這樣或那樣的無法兩全的煩惱,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好,就是沒有完全悟開這個道理而累心累力的緣故。

春秋戰國時期的市場行情,已無法了解了,也許當時黃河流域還有大量的野生熊類活動,獵取比較容易,因而價格相對便宜。現在,作為美味佳肴的熊掌,其高成本,魚是無法與之相提並論的。每個人的一生中,都吃過魚,但不見得都吃過熊掌。因為,前者易得,後者難求,除有錢有勢有權者,有這口福外,一般小蘿卜頭是享受不著,也享受不起的。所以,凡是能坐在那兒坦然享用熊掌者,肯定都是大人物。

早些年,我認識一位不大也不小的幹部,他說他就吃過熊掌。他之所以吃到東北名菜“冬梅玉掌”,是沾了他給當秘書的那位首長的光,那自然是大人物了,大得連整個飯店都有三級地震那種晃蕩感。當這道名菜端上來,名廚跟進來了,餐廳經理也跟進來了。首長一嚐,微笑,對身邊作陪的省裏負責人說,做得不錯,味道也可以,就是,這支掌是冰箱貨,怎麼吃怎麼覺得不如新鮮的入味,而且——喝一口茶,稍頓,才接著說下去——熊掌要想做得既勁道,又滋潤,非鮮貨不可。遂放下筷子,表示興味不大。

那名廚點頭哈腰,對餐廳經理說,這位首長,是真正的吃家。

托了首長的福,我認識的這位朋友,得其所哉,大啖而特啖之,將那盤佳肴,一掃而光。講完這段往事,他長歎一聲,國文同誌,我的首長得吃掉多少支熊掌,才能吃出那種細微差別的口感來呀!服了,服了!他讚佩不已。

孤陋寡聞的我,問他,那玩藝,吃在嘴裏,到底是啥滋味?啥感覺?

他努力形容了半天,也不得要領。於是,我也就明白了,這位朋友為什麼總是中間人物,就衝他這沒水平的舌頭,也休想爬得太高。

據我觀察,在我們周圍,這類能吃出熊掌是冰箱貨的大人物,不多,也不大容易見到。而經常接觸到的,多半是自己感覺到是大人物的人。張牙舞爪,神氣活現,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看得你隻鬧心。在文壇上,此等貨色,更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比比皆是。或以其哄抬物價的文名,招搖過市;或以其炒作而成的身價,不可一世;或以其出過一部弄潮小說,受到賞識;或以其寫過幾篇投機文章,風頭忽健,便認為自己成為既吃魚,又吃熊掌的大人物了。

一個小蘿卜頭,有了這種大人物感覺,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他從此不必仰臉看人;壞事,當別人開始仰臉看他的時候,就不免要抖擻(讀如de se),要顯白(讀如xian bai),要拿勁,要燒包。這時,若是戴著白色高頂帽的廚師,過來,向他請示:先生,你看,先上魚,後上熊掌,行不行?

他眼珠馬上彈出老高,不行,我就要一塊上。這等自以為是的大人物,其特點,就是敢“開牙”。

何謂“開牙”,這是一句頗流行於“憤青”口頭上的北京話,意思是這家夥真敢張嘴,真敢大言不慚,真敢開條件索取,而且臉不紅,心不跳。通常在說出這個詞彙時,前麵要加上“他媽的”這個定語,偶然也不加,即使省略掉,那語氣也聽得出來,可見此等人頗招人恨。

事實擺在那裏,什麼都想得到,什麼好處都不能將他拉下,要了“東”,還要要“西”,要了“東西”以後,接下來還要席卷“南北”,自然便是這樣一個結果,蛋糕盒子在那裏擺著,盒子裏麵的奶油蛋糕,不翼而飛,全讓那些真敢“開牙”的家夥,瓜分殆盡,連碎渣也不剩。因此,不能怪“憤青”罵罵咧咧,因為,道理再簡單不過,社會全部的利益、資源、機遇、幸運,總量是有限的,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你有了,別人就沒有,別人有了,你就隻好空手。“憤青”看著這隻空空如也的蛋糕盒子,能不瞪眼?

由於這個新興詞彙,我不禁想起汝龍先生翻譯的契訶夫小說《牡蠣》,那裏麵也有一個敢“開牙”的。

一對父子,在莫斯科的一條熱鬧的大街上行乞,兒子已經餓到神誌昏迷的程度,他指著飯店門口的海鮮廣告:“牡蠣!給我牡蠣!”這時,有兩位戴高禮帽的先生站在他麵前,瞧著他:“小孩子,你吃牡蠣?真的嗎?這可有趣,你怎麼吃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