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土人情

1919年3月21日(舊曆己未年二月二十日),我出生在江蘇省海門市新河鎮(現在稱為樹勳鎮)附近的一個農民家庭。我一直到15歲初中畢業都是在海門農村度過的。

海門在長江口的北岸,和南通、啟東相連,這裏是東臨黃海、南對長江的衝積平原。長江的衝刷和泥沙淤積使這片土地幾經滄海桑田。1000多年前,這裏建立了海門縣。到了明代中葉,這裏的大片土地已經被江水淹沒了。於是在清康熙年間廢縣為鄉,海門縣就成了海門鄉。從那以後,長江主水道不斷向南移,於是又陸陸續續漲出40多個沙洲,這裏的人口也逐漸增加了。到了乾隆年間,這裏又重新建起了相當於縣級行政單位的海門直隸廳。我在上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新河鎮屬於南通縣。抗日戰爭時期,新四軍占領了這個地區,才把新河鎮劃歸到海門縣。

鹹豐年間的太平天國運動,使江南戰亂頻繁,很多人從江南和崇明等地遷到海門,在這裏墾田種地、躲避戰亂。聽老輩人講,我家五代之前的高祖父就是在這個時候從長江口的崇明島挑了一擔行李,攜帶一妻一子,步行到新河鎮新漲的沙洲上定居下來。他們在這裏開溝排水,墾荒種地。

新漲的沙洲土壤沙性很重,不能種水稻,隻能在冬季種麥類。那時種的是元麥,這種麥不能做麵食,但磨碎了可以做麥飯吃。磨碎的元麥比較粗,口感很差,有時候我們就把它和大米混在一起吃。到了夏天,就可以種豆類和棉花了。

我家世代務農。施家祖祖輩輩通過辛勤的勞動,在這片土地上一代一代地生活下來。到現在,這個家族已經有近八百口人了。每到清明時節,施家的子孫們就聚集在高祖墓前,叩頭祭祀。這樣一年一度的全族大聚會,我從幼年學會走路開始就去參加。

過年吃饅頭祭祖

家鄉最熱鬧的節日要算春節了。鄉下人非常重視過陰曆年,大約在年前半個多月就忙開了。為了招待客人,家裏要蒸糕,主要是米糕和玉米糕,蒸高粱酒,做饅頭。家裏在蒸酒時小孩子們常去偷吃高粱米。釀酒的酒釀很甜,很好吃,有時候吃多了,有了些醉意,就倒在那裏睡著了。

過年時家裏不好意思拿元麥飯招待客人,但又買不起大米,所以就從市場上買些麵,蒸些饅頭招待客人。所以我們那裏雖然是南方,很少吃麵食,但每年春節還是要吃些饅頭。平時我家裏沒有條件吃肉,但過春節時總要到鎮上割幾斤肉。

陰曆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俗稱“廿四夜”,要燒香、點蠟燭、吃紅豆飯,送灶神上天。年三十晚上,要擺一兩桌比較豐盛的飯菜祭祖,全家人依次跪拜叩頭。比較貧窮的人家,直到年三十晚上,都會有要債的人不斷上門催逼還債,那些天的日子很不好過。我家算小康,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我們也不到別人家討債。

“烘糕燉酒,吃了就走。”

新年開始後,各家都開開心心,吃吃喝喝,一直玩到正月十五左右。大約從年初三開始,親友之間就互相拜訪。每次客人來了,家裏都會烘糕熱酒,並拿出花生、豆子等食品招待客人。客人吃罷後,就到另一家拜訪。所以我們家鄉有句話:“烘糕燉酒,吃了就走。”很多人家在過年時要打牌、打麻將,我的家人從來不參與這些活動。我母親和姐姐一有空就紡紗、織布。姐姐織了幾十匹布,出嫁時全部作為嫁妝帶去了。

我雖然出生在農民家庭,但幹過的農活並不多。那時候家裏要求我把書念好,比要求我幹好農活要殷切得多。平時,家裏隻安排我幹些輕活。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他推著一二百斤重的獨輪車,就在車前麵係根繩子,叫我拉著,這樣可以加快速度。到了收割打場的時候,就叫我幹些輕活,比如執枷打麥子,或者提個竹籃下田拾棉花,或者在放學後提水去澆灌宅旁的菜地,從來沒有安排我幹過重活。

南方很熱,農業勞動又特別辛苦。到了夏天,烈日當頭,人們在農田裏鋤草、搶種搶收,汗流浹背,這給我的印象很深刻。但我不下田勞動,所以我對家鄉夏天炎熱的感受不是很深。而且夏天常有輕風拂麵,熱的時候拿個蒲扇扇風也就行了,我不覺得很難受。夏天孩子們常去河裏遊泳,但主要是去水裏玩耍,不是去避暑。大人們很少下河。現在那裏的河水已經汙染了,連魚都不能養了,更不能遊泳了。

家鄉冬天的嚴寒給我的感受倒是特別深。我在學校裏讀書寫字,有時候硯台都結冰了,手指也凍得伸不直。最冷的時候,我們家附近的小河溝也會結冰,人都可以在冰上麵走。當然,結冰的時間不長。冬天房間裏特別陰冷,條件好些的家庭屋裏有烘盆,燒些木炭取暖。後來有了熱水袋就好些了,記得我母親常抱個熱水袋取暖。

上大學以後,我很少回家。解放前夕我把母親接到了南京,就更少回家了。記得1961年我到上海參加地貌與曆史地理學會議,曾順路回老家看看。後來再回老家,已經是1985年,我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以後了。那年回家,我感覺家鄉變化特別大。那裏有了很多鄉鎮企業,也沒人吃麥飯了,但還種元麥,都是喂牲口用,以前的土路也變成了柏油馬路。

家世

我幼年的時候曾經見過我的祖父,他是個鄉村醫生,那時候已經是70歲左右、留著白胡子的老人了。不過他還經常坐著獨輪車出去行醫,鄉裏人都很尊敬他。我的祖父母一共生了七個兒子,兩個女兒。他們曾經培養大兒子讀書,但沒有成功,他們的兒子全都是勤勞種地的農民。

父親我的父親叫施登清,1879年3月出生,在家裏排行老三。他小的時候因為家裏人口多,沒有條件讀書,所以很早就務農了。成家以後,他從祖父那裏分到八畝地(當地叫兩千步)、兩間半瓦頂蘆葦牆的房屋,從此就挑起了養家糊口的擔子。

我父親非常勤勞,而且善於種地。記得那時他除了種麥子、棉花外,還種些蔬菜,像大蒜,每年的產量總是高於鄰裏。他把自己種的糧食蔬菜拿到新河鎮上去賣,逐漸存了些錢。那時家裏還算寬裕,可以供我和哥哥上學。

姐姐結婚後不久,父親就病倒了。起先也不是什麼重病,隻是雙腿無力,不能下床。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村裏的中醫治不了,家裏就從外麵請了一位針灸大夫。他在我家裏住了一兩個月。最初還有些效果,有一段時間父親能夠由人攙扶著下床了。我看到他的腿上全都是紫色的。後來針灸也不起作用了,病情越來越嚴重。1931年夏天,50多歲的父親因為操勞過度,積勞成疾,過早去世了。

父親的葬禮父親去世時我才12歲,母親一個人很難辦理喪事,幸虧得到了我七叔一家的幫助。父親去世時連張照片都沒有,家裏從麒麟鎮照相館請人來,把父親扶起來半坐著,照了遺容。家裏還找來木匠做了個厚實的棺材。按照家鄉的習俗,人死後要穿“五層領”或“七層領”,就是要穿很多套衣服。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母親和姐姐是如何給父親洗浴、擦身、穿衣服了,隻記得他去世三天後入殮。按照當地的風俗,入殮時應該由兒子托著他的頭。但那時我哥哥在外地工作還沒趕回來,我還小,就由我七叔托著他的頭,我抬著他的腳,把他放進棺木,然後立即密封。家裏還請附近廟裏的和尚來家裏“紮課”、做道場。所謂“紮課”,就是用蘆葦和紙紮成幾間房子,供去世的人到陰間住。這套迷信活動在我的家鄉很盛行,我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