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隻是這個家庭裏的客人時,方潔就知道花樹人在家裏是個專受夾板氣的角色。花樹人既是家長觀念極重的老爺子的獨養兒子,又身為霸道尖刻的瞿芬之結發丈夫,既要在表麵上處處事事顧及老父的麵子,作孝子狀,又要在私下裏撫平擼順刁妻那一身的刺兒毛,淡化矛盾以時時阻止世界大戰的爆發,同時還必須在老子和妻子都視若命根的單傳獨苗——花林麵前,一方麵充當諄諄教導的嚴父,一方麵又任勞任怨,甘做聽候使喚的仆從。難哪,這位在中學裏教曆史的高級教師。所以他一回家就成了長頸鹿般的無聲動物,而其實他極有口才,方潔有次去他學校找他,站在他的教室門口聽了他半節課,方明白他那高級教師的職稱是貨真價實的;所以他一進入瞿芬的目光射程之內就現出一副畏葸相來,好似一下子就縮短了半尺,而其實他身高足有一米八,完全繼承了花伯其的勻稱挺拔,而且因為正當壯年,顯得格外豐滿結實;所以他在方潔進入了花家並且立即與他一起成為有苦難言的尷尬人之後,最能識得其中滋味,雖難以明言,卻能以他的偶爾的一瞥,向方潔表示出他的理解、同情,還有一種無端的負疚。方潔發現,自她成為花家成員而瞿芬立即將所有的家務活都一推了之之後,這花樹人,漸漸地提前了下班回家的時間,不久,又改變了中午在學校裏吃食堂的多年習慣,騎了助動車趕回家來用餐和午睡了。方潔心裏清楚,這是為了幫她分擔一點家務的勞苦,讓她能多騰出點時間坐到他父親的身邊去,坐到她自己的書案前去!

然而這一切,又實在難以明言。瞿芬的尖利而又曖昧的目光總在他倆之間掃來掃去,那目光裏的內容如同高強度的染色劑,膠著在他倆的身上,由不得你願意不願意承認不承認存在不存在,反正是認定了你倆的某種關係某種色彩某種罪惡了。這種毋庸置辯的判定,方潔不知不覺地隔了好一段時間才從瞿芬言語和表情中體會到和領悟到,而花樹人,則是在方潔婚後進入花宅的頭一天晚上,就在自己的房內,聽瞿芬咬牙切齒地宣告出來了:

“你們花家進了個妖精了。瞧著吧,先迷死個老的,再就是找你來。或者是老少一塊兒吃。哎,你不覺得她跟你其實更般配嗎?”

花樹人悶頭抽煙,好似聾了一般。這是多少年來他對付瞿芬的老辦法了。

“瞧她那種厚皮厚臉的樣子吧!進人家就好像進自己家似的!好個‘落落大方!好個’如魚得水!”瞿芬引用了幾個花伯其的老朋友前來做客時的賀辭。“這現成果子吃得可真輕巧!輕輕巧巧地就來當個教授夫人了,輕輕巧巧地就來準備繼承遺產了,輕輕巧巧就成了花家門的當家人了!什麼研究生!狗屁!是個強盜!賊!婊子!”

花樹人掐滅煙火,站起來鋪床。

“別動我的東西!”瞿芬發出蛇一般的嘶嘶聲,“睡你那書房去,免得我降低了你們花家的知識層次!”這裏引用的是花伯其的語錄。還在花樹人跟瞿芬談戀愛時,花伯其曾用:“知識層次低了些”評議過即將過門的兒媳。花樹人當時還不曉瞿芬之厲害,新婚蜜月為表忠心嘴巴不牢說與新娘聽了,以後就此常嚐苦果。“喏,知識層次高的在上麵哪。”瞿芬歪著嘴角冷笑。花伯其的臥室書房都在樓上。“你們一家子的書香門第了,幹脆,你把你那鋪也搬了進去得了,她能著呢……”

“何必呢,”花樹人開了口道,“人家又沒礙著你什麼……”

“啊哈,這就心疼了!還輪不著你吃殘羹冷飯呢!”

這一類作死作活的夫妻私房話,雖隻由花樹人一人吞了,但聰靈的方潔很快就憑著感覺體會到了。瞿芬沒想到她刀一般利蛇一般毒的目光不但在虐殺這兩個“知識層次高”的人的敏感的心,同時卻也溝通了他們,至少是讓他們惺惺惜惺惺地感到在同一個屋頂下,他倆是一對同命運的尷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