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周隊長下令。
我的詩是這樣的:
大雨嘩嘩下,
牆倒塌;
冒雨修牆,
毛澤東思想把根紮!
全場嘩然,連那工宣隊長也忍不住噴兒笑了。隻有施姓女老師在發呆,因為她記得當初到大頭家去串門時見到桌上寫的那首好像不這麼短小精悍而且要悲慘淒切得多。所以當工宣隊隊長忍住了笑把臉轉向她而且發問道“那位革命同誌,是不是這首”時,她一蹦身就喊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首!”
白荷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座位上了,忽然冷冷地接了話:
“不是這首又是哪一首呢?揭發人可以背給我們聽聽嗎?”
施老師張口結舌了。她望著白荷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有點醒悟到剛才楊大頭的轉機似乎與這渾身透著機靈勁的大學畢業生有點關係,但又抓不住什麼把柄。她隻好氣咻咻地坐下不再吭聲了。
除了當事人楊大頭,隻有朱蓮明白白荷搞了什麼鬼把戲。她看見白荷在那張包著藥粉的紙片上寫了那首打油詩,又以咳嗽作掩護把那片紙夾進了楊大頭的記事本。木訥的大頭在生死攸關的時刻亦不失機智明達,隻瞧一眼便找到了解脫之路,逃過當初的戀人因愛生恨而設置的鬼門關。
事後朱蓮問白荷為什麼要這麼幹,白荷說是不為什麼,就為看不得姓施的那小樣兒,嫁不了人就想法兒把人往死裏整,所以偏要耍點小手段鬥她一鬥偏不讓她得逞。朱蓮說你還挺能主持正義的幫了一個倒黴蛋。白荷卻說我也不喜歡大頭那種窩囊相,隻不過很喜歡他那一對雙胞胎,我不忍心讓他們攤個現行反革命的爸罷了。不過因為那次批判會上白荷撩撥過施姓女子一句,所以心眼偏窄得不留一絲間隙的施某還是把她給恨上了。
白荷嚐了榆樹錢連吐帶損,讓施老師瞧見並且聽見了。她當時革命警惕性很高,把什麼都往政治問題上掛,誤以為白荷是在評述中午時由工宣隊組織吃的憶苦飯。她向來瞧不得白荷的資產階級小姐派頭,雖然她知道白荷的家庭出身是高級職員,還夠不上資字頭。但上海地方資產階級成堆,在她想來,上海的高級職員也比這東北的地方闊。不看別的,隻看看白荷那副樣子,就可以驗證了她的想法了。這白荷再冷的天居然也不穿棉襖,瘦褲腿包著屁股緊緊地,全三棵樹就她一個這麼臭美窮哆嗦!這白荷脫了棉猴裏麵就是花花綠綠的毛衣,花樣變一個又一個,全三棵樹地區也就是她一個人毛衣外麵不著外套不套軍便裝,一望便知不與革命群眾保持一致。怨不得一路走一路就有孩子攆著喊“南蠻子”。施老師左看右看白荷不順眼,這回可抓到有把燒餅了,所以隻用半個來鍾頭就寫成了一張大字報,以“革命群眾”的名義貼了出來,用的標題很醒目嚴厲:
“惡毒攻擊貧下中農教師,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時節大字報多如牛毛,白荷挨一張不算是件大事,可是白荷卻不肯相讓。她當天晚上就在三棵樹幾個同事家裏轉了一圈,把施老師的底牌全摸透了。第二天一早,全校師生就看見頭天那張貼白荷的大字報周圍,團團圍住地圈上了一大片大字報,其標題分別是:
“白俄的孝子賢孫施××不許隱瞞反動曆史!”
“施××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忠實追隨者!”
“請看施××腐朽生活方式!”
“施××必須與其反革命的叔父劃清界線!”
白荷這一手令全校師生對她刮目相看。本來那施老師是校內某一派的骨幹,另一派都把她看成眼中釘,如今白荷一梭子子彈掃出去,頓時把她給掃蔫了,那另一派無不額手稱慶。許多人晚上跑到“小香港”來找,許多人來拉白荷禮拜天去家裏吃餃子,許多人向工宣隊建議把“充滿革命朝氣的小將白荷同誌”結合進領導班子。要不是這“高級職員”的成份總不過硬,白荷當個革委會成員眼看就是有希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