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休止來得很突然。
大清早他被一連串異樣的聲響驚醒。先是什麼東西碎裂了,是瓶子從高處掉落了。然後一聲花林的嚎啕和緊接下來的瞿芬的尖叫,像有人用刀子捅了他們母子倆一樣。方潔從房裏撲了出去,身後的門重重地彭的一聲,一如她平時忘了花伯其的叮嚀時的那種重手重腳。接著便是嘩嘩嘩的衝水聲,聽起來似乎是方潔一下子便打開了衛生間裏的全部水龍頭。夾雜在嘩嘩水聲中的,是瞿芬的大聲嚷嚷和花林的哭叫,還有方潔的聲音,因為水聲的掩蓋,也因為衛生間在一樓二樓中間的樓道拐角處,離臥室有一段距離,所以根本就聽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便是從一樓奔向衛生間的腳步聲了,急匆匆的,顯然是花樹人在聞風而動了。這種集團軍式的混亂和無所顧忌的喧囂前所未有,花伯其感到自己的腦袋“嗡”的一下漲了開來。他的胸口猛地一陣鈍痛,那顆連自己都覺得出脆弱不堪難以為繼的心,突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一句早已埋在心底的話像是電腦顯示屏上的大號黑體字般,無比清晰地跳到了他的眼前:
“一幕戲演完了,而另一幕開場了。”
剜肉剔骨般的痛苦並不很久。他很快就覺得一身輕鬆,好似掙脫了一身的硬殼,消除了自降生以來就必須承受的自身的負荷,排空了擁塞在大腦裏的積累了幾十年亂如麻團的所有的思想、意念、情感,還有欲望。他的心一如一泓清泉般清澈寧靜。他的身體一如一片羽毛般飄然怡然。他沒有移動他的肢體,但是竟就全然知曉了一切。適才發生了的已經衝向時光之河的下遊去了的事,他重又追尋了回來,而且還夾帶了他的思維和評判:
瞿芬跟了花林去衛生間。
是的,花林雖然已經十二周歲了,每次大便還要他的娘為他擦屁股。瞿芬樂此不疲地堅持著。
花林一腳踢開了那衛生間的門。
是的,寵壞了他,他的許多行為不規範。
一個小瓶子從門後的壁櫥裏倒了下來。
是的,這是瞿芬從她那化驗室裏拿了出來的硫酸,專用來去除馬桶裏的汙垢的。
碎了,那瓶子。
有幾點硫酸濺到了花林的腳上。
那自然是極痛極痛的。
嚎啕。尖叫。
蠢東西!虧你還是久與化學品打交道的化驗員!竟會手忙腳亂到用衛生紙去擦那傷口!
方潔,是方潔,衝了進來。
她開了水龍頭。
這個措施是正確的。用水來衝洗。
水嘩嘩嘩。
瞿芬卻如同瘋了般暴跳如雷。
“是你!”她扯直了喉嚨喊著,“是你把這瓶子放上去的!你是存心謀財害命!你是存心想弄死我的兒子!你害人害得還不夠啊?你是要這花家斷子絕孫才甘心是不是呀你!你這妖精!妖精!臭妖精……”
妖精?
是的,她說她是妖精。
她終於痛痛快快地噴發了!
噴發開始了。
方潔在流淚。
方潔在聲辯。
方潔常用這小瓶子裏的東西刷馬桶。
方潔包攬了一切家務。
方潔因此常常粗心。
小瓶子定是她隨後擱上壁櫥的。
於是小瓶子的碎裂拉開了一場新戲的大幕。
大幕拉開了,樹人上了台。是樹人進來了。我的戲終於劇終。
劇終。
“爸!爸!你,你怎麼了?爸——方潔!方潔!方潔啊——爸不行了!”
花樹人是上樓來取藥棉的。他一進門就感到床上的老父有點不對勁。藥棉在老父床頭邊的小櫃裏,花樹人走近時,看見了父親微睜著的眼睛裏那種帶了一絲嘲笑的眼神。父子的目光在碰撞的一刹那裏,花樹人就明白老父已不再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了。他被一種猝然而來的恐懼緊緊攫住,第一個反應竟是呼喊方潔。在他把方潔的名字對著老父的尚存聽覺的耳朵喊出口的同時,他清清楚楚看見,他父親的已經停滯了的眼瞼,慢慢地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