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之二:

五月份之後的三棵樹地區畢竟也顯現了春暖花開的景象:積存一冬的冰雪化為稀泥般稠厚的髒水終於統統淌進了陰溝,露出了見了天日的原來還是相當平整潔淨的柏油馬路,榆樹枝丫上爆出了嫩生生的樹錢兒,一嘟嚕一嘟嚕地,引得一冬沒見過綠色沒嚐過青菜味的孩子們一個個爬上樹去,折下一枝來,用手擼下一大把一大把地往嘴裏填。朱蓮對此並不陌生,白荷卻看得眼饞。有一天中午,趁學生們回家吃飯去了沒看見,也把校門口的榆樹枝掰下一根來,擼了一把嚐嚐。隻是一小口就忙往外吐,還不斷地“呸呸”作聲:

“這哪是人吃的!喂豬喂兔子還差不多!”

哪料想到這句話給她惹了禍。

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姓施的女教師聽到了這句話。施老師長得應該說很美,看得出身上有十六分之一或者三十二分之一的白俄血統,但她拒不承認,而且查三代也的確查不出。她教政治。非常艱苦樸素:外衣上總打補釘,好料子衣服隻穿在裏麵。她看不慣白荷,什麼都看不慣。她甚至還記著白荷的仇。

那是朱蓮白荷分到這學校之後不久,新到的一批工宣隊換走了一批老的,於是照例要“以階級鬥爭為綱”,按常規舉辦了“清理階級隊伍”的學習班。學習班的中心內容是“揭階級鬥爭的蓋子”,也就是讓大家互相揭發,把一切“帝修反”的言論都給揭出來。那時節哪個單位都已分了派,三棵樹中學也不例外。有了派這鬥爭就熱鬧了。隻見得你揭我我揭你地,三四十個教師眼看著就揭出了十來個反這反那的“反革命”。終於有一天,施老師在全體教職員工的大會上霍然而立,揭發起一個還沒被揭發過的人來。那人姓楊,教俄語的,因為腦袋碩大,人稱楊大頭。據說年青時曾和施老師戀過一陣,後來不知怎麼黃了,另娶了一個比施老師漂亮得多的女子。那女子非但文化程度不高,而且當時既無職業也無住房,楊大頭跟她隻好租了靠近車站的一間土房棲身,就是曾令白荷呆視半晌的那種一半埋在地下的土房。土房極為簡陋,夫妻倆卻恩恩愛愛,一年後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的兒子來,也都是大大的腦袋。施老師卻一直獨身。

“楊大……楊封剛有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施老師揭發道。

眾人一驚。都知道大頭出言謹慎,不善言辭,除了教書就是抱那一對雙胞胎兒子,什麼時候竟還有了反這反那的現行活動了?

“他曾經做過一首詩……”施老師說。

有人在吃吃竊笑。老同事們都知道楊施兩人那段往事,也知道楊大頭很迂很喜歡古典詩詞而且那段時候常寫詩給施老師。

施老師紅了臉很憤怒狀地提高了嗓門:

“他那首詩專門寫他家的土屋,下了雨倒塌了要他半夜三更爬起來修牆!詩裏充滿了階級仇恨,大肆攻擊社會主義,攻擊黨,還,還攻擊毛主席……”

新來的那個姓周的工宣隊長好不興奮,興奮得粗嗓子都成了尖嗓子了:“楊封剛!你站起來坦白交代,有沒有這回事!”

楊大頭懵頭懵腦下意識地站起來,衣服角帶翻了坐在旁邊的白荷擱在桌子口的一隻茶杯也不知道。白荷那天重感冒,剛倒了一杯熱開水涼著準備灌一包藥粉。

“這,這……”楊大頭嗑嗑巴巴地。

“老實交代!”工宣隊長一拍桌子。

“詩、詩是寫過的……”

“是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內容?”

“沒反,沒反……”

白荷突然之間大聲地咳嗽起來。先是又咳又擤鼻涕,後來幹脆咳得嘔心嘔肺地,弄得全場都盯住她看。她一邊咳一邊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撞了那木呆呆地直立在一旁的楊大頭一下,跌跌衝衝地捂著嘴跑出了全場。大家都聽見她一路咳出去,到了門外還在幹嘔著。

排除了幹擾,全場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楊大頭身上。那楊大頭卻一反剛才的緊張模樣,慢悠悠地望著自己麵前的筆記本:

“我那首詩是還記得的。我可以背給大家聽嘛,可真的是一點都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