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撞擊(1 / 3)

浮出水麵的時候,天色已經陰沉下來了。墨色的雲團隨著風勢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撕打的野獸,黑壓壓地爬滿了整個天空。海水呈現出渾濁的灰藍色,浪頭拍打過來,已經隱隱帶出了令人畏懼的聲勢。

米婭號就停泊在不遠處。像是察覺到了我們的靠近,曾經使用過的長方形網筐從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來。當我把臉頰貼在冰涼的皮革上,疲倦地閉上眼睛時,米婭揉了揉我的頭發低聲說:“謝謝你,茉茉。”

我閉著眼搖了搖頭。心裏暗想:她是謝我讓她知道了嚴德當年所受過的苦?還是謝我沒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攪亂人家的婚禮?

網筐離開水麵的瞬間,一滴冰涼的水滴重重砸在我的臉頰上。輕微的刺痛之後,順著麵頰緩緩滑落,蜿蜒的水漬讓我有種正在流淚的錯覺。

有點冷。

身體不由自主地縮了起來。遊了那麼久,我的力氣已經耗盡了。現在的我,連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壓在我身上一樣。即使沉睡也無法緩解這種深入到骨髓裏去的疲倦。就好像這具非人類的軀體已經開始從內部衰竭,連心髒都要疲憊到無法繼續跳動了。

我感覺到眼皮被扒開,針尖般的光線刺激著我的視網膜。我聽見身邊有電子儀器發出滴答滴答的輕響,有人來回走動,低低地交換著我聽不清楚的對話。再遠處是越來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嘯。在這一切的噪聲之上,是嚴德焦慮的喊叫聲:“茉茉,茉茉,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聽見的話,你眨眨眼。”

我能聽見他的聲音,卻無法用眨眼的動作來回應他。靈魂像是已經脫離了這具破爛不堪的軀體,獨自躲進了黑暗中的某個角落。也許是想躲避來自軀體的那種骨肉剝離般的疼痛,也許……隻是想躲開來自更深處的,宛如心髒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這兩種感覺到底哪一種更加難捱。我隻是像個怕疼的孩子一樣,本能地朝著遠離疼痛的方向前進,顧不上理會這個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

我聽見嚴德的聲音像把刀似的破開了周圍越來越模糊的嘈雜,“準備電擊!”

我遲鈍的大腦還在琢磨電擊是個什麼玩意兒,就有一把大錘轟的一聲砸了過來,將我的藏身之處砸了個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線、聲音、圖像以及……疼痛,一瞬間鋪天蓋地地兜頭罩了過來。

我疲憊地眨著眼睛,看著出現在我上方嚴德的那張憔悴焦慮的臉,忽然間覺得他一定知道我剛才躲在哪裏。而這樣不顧一切地把我揪出來,不過是想要告訴我:躲起來從來都不是什麼好辦法。

“謝謝,”我想衝他笑一笑,可惜沒能成功。但這一句聲氣微弱的道謝他顯然是聽到了。

嚴德揉了揉我的頭發,眼中還殘留著一絲焦慮,“茉茉,既然已經選擇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點。”

我點點頭。

嚴德笑了,眼角的皺紋襯著一頭灰白的頭發,慈祥得像一個真正的長輩,“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剛才還在想,要是我有個女兒的話,說不定就是你這個樣子。”

這算誇獎嗎?

“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轉過頭避開了光源的方向。身體上傳來的疼痛並不如我預料的那麼難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種近乎麻痹般的無力。

嚴德點了點頭,“等你的腿有力氣踩刹車了,你就可以走。我不會阻攔你。”

我嚐試著轉轉脖子,“米婭呢?”

“她回去了,”嚴德笑得有點勉強,“她是月族的長老,有些事,她必須要參加的。”

我沒有出聲,再一次轉開了視線。蓋在薄被下麵的身體沉得像石頭,但我能感覺到曾經連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經分開了,重新變成了兩條腿。這個認知讓我的鼻子微微有些發酸。

夢一般的奇幻之旅終究還是結束了。

“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複著沒有意義的話。

“好,”嚴德溫柔地應我,“你的腿骨恢複得很好。隻要你能站起來,我就可以放你走。”

離開丁香公寓的時候,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已經整整持續了四天。

在我看過的故事裏,住在大海裏的人們擁有著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當他們心情不爽,大發脾氣的時候海麵上就會掀起風暴。我想這應該是某個好幻想的人類編出來的故事吧。因為事實是,現在的海族人正忙著慶祝那一場意義非凡的婚禮,誰有那個閑心來鬧脾氣呢?

我把車停在小鎮的街口靜靜地等待著街燈由紅轉綠。暴雨如注,劈裏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車外罩著一層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聲隔絕了整個世界。

身後傳來汽車喇叭不耐煩的催促。我機械地轉動方向盤,把車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

我想我的的確確需要忘掉一些事。人們都說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煙,隻要想戒,總可以戒得掉。我沒有過戒煙的體會,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比如說我回家之後還得陪著林露露去訂禮服;再比如我現在正在路上,我選了一條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麵濕滑還行駛著許多大型貨運車,我必須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一輛小型貨運車呼嘯著從我的旁邊超了過去。雨聲屏蔽了一部分聲音,同時卻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邊除了汽車的呼嘯就隻有風雨交加的轟響。如此單調。

我想快點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時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媽參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訂婚宴就回上海了。現在的家裏又隻剩了我一個人。無論哪一個房間都靜悄悄的。即使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大,依然滿室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