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歌聲(1 / 3)

我們鑽進這荒涼的原始森林,已經整整3天了。

10月裏,東滿的森林是陰鬱而寒冷的,1935年的晚秋,卻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茅草早已枯黃了,在積年的腐土上,又壓上了厚厚的一層落葉。從興凱湖麵上吹來的風,像無數隻粗大的手,搖撼著樹梢,撕捋著鬆針、敗葉和枯枝,把它們隨意地撒開來,使得這傍晚的森林更顯得陰森、淒冷。

我沿著樹叢的間隙蹣跚地走著。眼看再有幾十步就可以翻上前麵那個山包,但兩條腿卻越來越不聽使喚了。背上越來越重,仿佛背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腳下的敗葉更軟了,一腳踏下去半天也抬不起來。傷口像鑽進了無數小蟲子,鑽心地疼,太陽穴一陣陣發脹,眼前的樹幹慢慢地模糊、晃動起來了。驀地,腳被樹根一絆,身子踉蹌了一下,“砰”地一聲半邊臉頰撞到樹幹上了。

迷迷糊糊地,我覺得背上聳動了一下,一隻袖管輕輕地摸到了我的額角上,把汗水和血水給擦了擦,接著,他歎了口氣,低低地叫了聲:“老董……”

“老趙醒了!”這個念頭使我一陣高興,驚醒過來。老趙的傷勢很重,流血太多,從今天早上就一陣陣昏迷起來,這也說不上是第幾次醒來了。我伸手扶住樹幹,定了定神,然後蹲下來,解開那條臨時當作背兜的被單,把他輕輕地放在樹下的一堆枯葉上。

他斜倚著樹幹躺下來,用那失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又四下裏打量了一下,問我:“小孫呢?”

“在埋溜子,還沒上來呢。”我一麵回答,一麵探身向山下望望。在這浩瀚的大林子裏,小孫這孩子似的身軀更顯得矮小。他一手提槍,一手拿根樹條子,正在一步步後退著,把我們踏倒的草扶起來。他作得那麼仔細,從背影看去,好像不是在敵人的追蹤下突圍,倒像住屯子的時候給老鄉打掃院子。

老趙掙紮著欠起身,向小孫走來的方向看了看,伸手摸摸我臉上的擦傷,長長地歎了口氣:“唉,我可把你們倆拖毀了!”說著,他猛地扭過頭去。

“這風……”他揚起手掌揩了揩眼睛。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他是我們連出名的硬漢子,再苦再難,你在他嘴裏聽不到一句“熊話”,在他眼裏看不見一滴眼淚,可是現在……他大概也看出我實在是難以支持了。可是他就沒有看看自己。這會,他那副憔悴的模樣,真叫誰看了都覺得心酸:本來就不豐滿的臉,隻剩了四指寬的一條條,煞白煞白的,像塊風吹雨打的舊牆皮;眼窩深深地陷下去,滿頭纏著破布條做成的繃帶,額角上、肩膀上、腿上到處往外滲著血水,要不是那雙閃閃的眼睛,誰能信這是個活人?

我扶他躺好了,把他傷口上的繃帶又紮了紮,伸手從懷裏掏出了最後的那個苞穀,掰下幾個粒子放到他那幹裂的嘴裏去。我像是安慰他又像安慰自己,說:“好好躺一會,別胡思亂想了。要是今晚敵人不再追上來,我們歇一陣還能再走的。”

入秋以來,我們這個連隊接受了一項特殊任務:全力向東北方向活動,吸引住敵人,讓大部隊向西發展。一個月來,我們的活動拖住了敵人,完成了任務,但連隊卻被大隊的鬼子緊緊地釘住了。就在三天前的下午,在襲擊一個林警隊住的屯子的時候,遭到了敵人突然的包圍。部隊拚死戰鬥了一個下午,總算突出了重圍,而同誌們卻被衝得七零八散了。

我們三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湊在一起的。我在突圍的時候左臂受了一點擦傷,傷勢不重,還可以堅持著走;四班長趙廣烈的傷勢比我重多了,頭上、腿上好幾處傷口。唯一的一個囫圇人,就是連部的通訊員小孫了。我們組織了一下:老趙由我馱起走,小孫留作後衛,擔任監視敵人和消滅足跡。

就這樣,我們三個人鑽進了大森林,和敵人玩起了“捉迷藏”。

當時,原想躲上一兩天就可以把敵人甩開的。誰知鬼子發現他們上當了之後,索性集中了全力來對付我們。他們調遣了沿路的保安隊、林警,緊緊地釘住了我們的屁股,一步也不放鬆。幾天來都是這樣:我們好容易把敵人撇開,還來不及燒堆野火,找點水喝,鬼子就趕上來了。

今天,可算最平靜的一天,從中午到現在沒有發現敵情,也許可以讓我們稍稍休息一下了。

我把老趙安排好,自己也在這軟綿綿的樹葉上躺下來,一粒粒地嚼著苞米。這時,小孫上來了。這孩子,幾天來也吃盡了苦頭,原來紅撲撲的一張小圓臉,如今變得又黃又尖,顯得兩隻眼睛更大了。他是兩年以前,隨著父親越過鴨綠江,逃出自己的祖國,參加我們抗日聯軍的。我們全連的同誌都像對自己的弟弟似的關心著他,親熱地用朝鮮話稱呼他“東木孫一”。兩個月前他和我們一道剛剛掩埋了他的父親——我們的孫營長,現在又和我們一起熬受這種艱苦危難。

小孫還是一股孩子氣,他三腳兩步跑到我們身邊,攤開衣兜,把一大把榛子和一堆鬆塔抖在我們麵前。他抓起鬆塔,在樹根上輕輕一摔,就出來一堆鬆子,然後用手榴彈把鬆子一個個敲開,交給我們。他自己卻紮紮腰帶,像隻小貓似的哧溜哧溜爬上一棵大杉樹,去瞭望去了。

我們幾顆鬆子還沒吃下,小孫又急乎乎地爬下來了。他一縱身跳到我們麵前,神秘地說:“喂,咱們走到天邊上來了。”

“什麼?”我們以為又有了情況。

“到了界上了。”他往山包背後一指,“這下麵就是國界,還可以看見蘇聯的哨兵呢。”他把“蘇聯”兩個字說得很重,神情又驚奇又興奮。

我倆都被這個意外的消息激動起來了。在這以前,指導員上政治課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講到過蘇聯;有的連隊常常在界上活動,他們也講述過界上的情形。蘇聯的革命鬥爭,蘇聯人民的幸福生活,在我們這些長年生活在叢林裏的抗聯戰士們的心裏,像神話似的勾起許多想象。那時候,誰不想親眼看一看蘇聯的國土嗬,哪怕隻看上一眼也好。現在,這個機會就在眼前,哪能輕易地放過?何況從界上或許還可以看出一點敵人的動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