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媽媽(1 / 3)

我們司的馮司長是個女同誌。同誌們當麵叫她司長,背地裏卻都管她叫馮大姐。

其實,這個稱呼也並不恰當。她已經51歲了,比我母親還大2歲呢,而且因為長年革命工作的勞累,她看去比實際年齡還老相些:她的頭發雖是短剪著,卻差不多有1/3是白的了,臉頰有些瘦削,門牙也缺了一顆,使得上唇顯得略略有點癟。特別是當她挑起眼皮、透過老花眼鏡的上緣看人的時候,在她那光亮的前額上,就聚起幾條很深很深的皺紋。如果是個生人走進我們的辦公室,看著她這年紀和神態,誰會想到她就是領導我們這個重要機構的首長?說不定還會以為是誰的母親呢。

但是,我們把這位首長看得像母親,還不隻是因為她的年紀,而是她的為人。比方說,我們這些年輕小夥子,總是貪玩。晚上不是跳舞就是溜冰,再不就弄副撲克,一玩就是半宿;睡得遲起得也晚,來不及吃飯,就買個燒餅帶到辦公室裏去啃啃。這事要讓她看見了,她就會走過來:“給我!”伸手拿過燒餅,墊上張紙,放在暖氣管子上烘著。等烘熱了,她再給倒上碗開水,一道送過來。然後,就坐在你的對麵,一邊看著你吃,一邊輕聲慢語地講起青年人應該怎樣安排生活秩序,怎樣珍惜時間。這時,我們的燒餅是熱的,臉是熱的,連心也是熱的了。又比方,我們這裏很有幾個球迷,一聽到下班鈴響,撒腿就往球場裏跑。這時,她又會一聲叫住你,把你的衣服扣子扣好,把圍巾給圍上,說不定還把你掉出來的頭發給往帽舌底下塞塞。然而,要是你工作上出了什麼差錯,或者思想上有了什麼不對頭了,常常不等你自己覺察,她就又來到你的對麵坐下來,還是輕聲慢語地談著,一直幫你看清了錯在哪裏,找出了原因,定出了改正的辦法,才走開。

她就是這麼個人。一天、兩天,一月、兩月,她就這麼體貼入微地關心著我們。好像我們不是她的下屬,而是她親生親養的一群孩子。要是她生病了或者是開會去了,不到辦公室來,大家就會覺得像缺少了什麼,連那個最好說俏皮話逗樂子的老何也會一天沉著臉不吭氣。

但是,盡管我們都懷著深深的敬意熱愛著這位首長,有幾件事卻使我們感到奇怪:每當她的秘書——那個姓孫的胖胖的姑娘給她送來公函、文件,她總是照例地翻揀一遍,然後問一句:“沒有?”秘書點點頭,她就輕輕地歎口氣,臉上頓時蒙上一層失望的神色,人也更顯得蒼老些。不過也有不問的時候,那時她手裏一定有一封信,有時是機關來的,有時是私人來的。她就急急地看這信。看完了,又是照例地歎口氣,把信塞進抽屜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怪脾氣嗎?還是有什麼心事?

我們得承認:關於馮司長的個人生活和她的曆史,我們知道得是太少了。我隻是在她剛來時的歡迎會上聽過處長的介紹,知道她是個老黨員,黨齡比我的年齡還長,過去她長期在白區做地下工作,光坐牢的時間也不比我參加工作的時間短多少,具體的呢,就啥也不知道了。有時我們也想向她打聽,可是一提到這個問題,她就說:“現在的新事還講不完呢,還翻那些老帳幹什麼?”

這個悶在心裏的疑團,終於,遇到了一個偶然的機會,解開了。

那是1954年春節後不久的一個下午。我正站在司長辦公桌前,接受下廠了解情況的任務,秘書給她送來了一張會客單。我瞟了一眼,會客單很平常。姓名:劉憶平,性別:男,年齡:二十六歲,職務:鞍鋼某廠的工程師,與被會人關係沒填,事由是看望。司長毫不在意地看了一遍,扔在桌上,接著又拿起來看了一遍,想了想,自言自語地:“憶平……”突然,她一怔,驀地站起來,急乎乎地跑出去。我給弄得莫名其妙,隨手從衣鉤上取下她的大衣,也跟著走出去。

在她推開會客室的門的時候,我趕上了她。隻見會客室裏一個戴皮帽子,穿灰呢大衣的青年,正在那裏焦急地踱著步,見司長進去了,忙迎上來,但是,顯然他們並不認識。那青年凝視了司長一會兒,說:“您是……”

“我是馮琪。”司長說著,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眼睛直盯著那人的臉,一步步向前靠近。隨著司長的視線,我看見,那人的額角上有一塊小小的疤痕。

那青年嘴巴張了幾張,再沒有說話,卻從衣袋裏掏出一件東西來。我一看,是一隻孩子戴的紅骨小手串。隻見馮司長驚叫了一聲:“平平!”張開兩手撲上去,那人也叫了聲“媽媽”,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了。

當天,“馮司長的兒子來了”的消息,經過我的口飛快地傳開來了。晚上,我們幾個年輕人懷著興奮和好奇的心情,來到了司長的家裏。看來,她們母子正在敘著離別之情,但奇怪的是:兩個人都沒有說什麼話,隻見桌子上擺著一張紙,兩人各拿一支鉛筆,在紙上寫著什麼。馮司長大概也看出了我們的疑惑,一麵把我們一一向她兒子介紹,一麵笑著說:“他是在國外長大的,本國話倒說不好。”這句話更引起了我們的興趣,就七嘴八舌地問起來,那老何咋呼得更凶:“有故事,一定有故事!給我們講講吧!”

看來今天司長的興致特別好。她點點頭:“好,既然你們對這事有興趣,就講給你們聽。”她來到床邊,坐到兒子身邊說,“你也聽聽!”於是她就用我們那聽慣了的、緩慢的聲調,講起了關於她和孩子的故事。

“這孩子和小黃一樣大。”她指著我說,“今年是26歲。我倆分開的那年他還不足6歲。那是1933年。

“當時,我和他爸爸都在汕頭做地下工作。後來他被調到江西紅區去,為了照顧孩子,也為了便於掩護工作,平平這孩子就留在我的身邊。

“我當時的公開職業是給一個挑花工廠的老板做傭人,燒火做飯洗衣服。這個職業對於我的工作是很方便的。利用早上買菜的時間,我可以開展活動或者與黨的負責人接頭,接受任務、彙報工作。但是我們娘兒倆的生活卻很困難。因為當時黨的活動經費很少,隻要有公開職業,就不能拿黨的錢用於個人生活。我的工錢呢,又少得可憐,每月剛夠買米吃飯,有時還得勻出一點來,支援受難同誌的家屬。這樣,雖然我給人家炒煮的是鮮魚大肉,但我們自己卻斷不了餓肚子。有時看孩子苦得實在不行,就收拾人家一點殘湯剩菜,給孩子吃。這些都還好說,最困難的還是精神的折磨——這家人家也有個男孩子,比平平大一歲。這孩子每天放學回來的時間,就是平平受罪的時候,不是挨打,就是挨罵,不知吃過多少虧,受過多少委屈。

“當然,為了工作,這些隻得忍著。孩子不懂,我懂,我們的生活水平雖低,可我們的事業,我們的人格,比他們高出不知多少哪!

“這天,我突然接受了一個任務:組織要我到城郊去接一個黨從上海派來、經香港偷渡過來的同誌。我好不容易借故向老板娘請了假,但是因為要走很多路,孩子不能帶去。湊巧剛發了工錢,我買了幾個燒餅留給孩子,就動身了。

“直到天黑,我才完成任務,趕回家來。一進房門,就看見孩子趴在床上,頭破了,滿頭滿臉都是血,正在抽抽噎噎地哭呢,見我來了,一頭撲到我懷裏,大哭起來,還不住聲地哀求我:‘媽媽,走,咱們走吧!……’我一邊給他包紮,一麵問他。原來這又是東家的孩子幹的。那孩子放學回家,見到平平在吃東西,伸手就搶,平平當然不讓。那孩子掏出硯台就打,竟把平平打成了這個樣子。你們看!”她撫摸著憶平的額角。我又看到了那疤痕。我仿佛看見了當時的情景,看見了他那孩子的鮮血和屈辱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