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親人(1 / 3)

離下班的時間還有半個多鍾頭,桌角上的電話鈴突然急驟地響起來。曾司令員放下手裏的紅鉛筆,伸手抓起聽筒。

電話是從將軍的宿舍裏打來的。公務員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說:“首長,你的父親來了!”

父親?將軍不由得心裏一震:“噢,他果然來了!”

像一塊石子投進湖水裏,將軍那平靜而專注的心情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攪亂了。他下意識地抓起桌上的文件,舉到眼前。按照將軍那嚴格的生活習慣,他是要在今天下午把這份報告看完的。但是,這份剛才那麼使他感興趣的“新兵工作”報告,這會兒卻失去了吸引的力量。在他眼裏隻是一些藍色的花條在那半透明的打字紙上跳動,怎麼也讀不進去;而腦子裏卻老是在翻騰著一句話:“他來了,怎麼辦?……”

這個問題使將軍困擾了差不多快半年了。今年5月間,他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信是江西一位農民寫的,交報社轉來的。他疑惑地把信拆開來,在信的開頭,緊接著他的名字後麵是四個粗黑的大字:“吾兒見字”。當時,司令員曾哈哈大笑著向政委說:“看,來認我做兒子了!……”

但是,當他繼續讀著信的內容的時候,隨著那一個個黑字,他那開朗的笑容卻被緊蹙的雙眉代替了。信上寫著:“……5年以前,白楊嶂的廣善回家了,他說你早就不在了,在過大草地的時候犧牲了。我難過,哭了一場又一場。可我又不信你會死……前天聽人說你在報上發表講話了。天下重名重姓的人不少,可不能那麼巧……我給你寫這封信,要是你是我的兒子,就給我來信,你要不是我的兒子……”信就在這裏斷了。大概這位老人再沒有勇氣把下半截話說出來,代筆的人怕也是被老人這念子之情所感染,沒有再加添什麼。下麵隻落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顯然,這位老人是錯認人了。按常理,既然非親非故,寫封回信解釋明白就行了。可是不知怎的,將軍卻沒有這麼做。他按著老人來信的地址,寫了一封信寄到縣的民政科去查問。回信很快就來了,這位烈屬是個孤苦伶仃的老頭,政府和社裏已撫保著他的晚年。他那個和將軍同名的兒子是1931年參加紅軍的,據調查,確實在過草地時犧牲了。

接到信的當天晚上,將軍伏在桌上給老人寫信了。他寫了扯,扯了寫,直到夜深了,信還沒有寫成。不管措詞是多麼委婉,可是每當他寫到“我不是你的兒子”這幾個字的時候,手就不由得微微發抖;到後來,就連想到這幾個字,也覺得臉都有些發燒了。直到夜裏一點多鍾,當他在信的開頭寫下“父親大人”四個字,並且重重地點下兩個圓點以後,他覺得自己的感情才能順暢地表達出來。他寫好了信,第2天親自跑到郵局去,裝上20元錢的彙票,把信發出去了。

這個做法是這樣的出人意外。當將軍發信回來,公務員趙振國就忍不住悄悄地把這消息告訴了汽車司機老韓:“人家認兒認女,可咱首長,高高興興地認了個老爺子!”

其實,小趙又哪裏知道將軍在這個差不多通宵不寐的夜裏所湧起的心情呢?將軍早就失去了父親。早在20多年以前,國民黨軍隊向蘇區進行第四次“圍剿”的時候,老人家就被害死在村南那道長滿大榕樹的山坳裏了。當將軍讀著這位烈屬的來信的時候,當他現在捏著鋼筆,為了斟酌回信的每一個字句而沉思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回憶起自己所能記憶的父親的麵容。他不知道這位失去兒子的老人的模樣,不知道他的年紀,除了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幾乎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他卻總不由自主地把這位老人想象成自己父親的樣子:烏黑的胡髭,眉毛老長老長的;額角的兩端一直禿進去,耳邊的頭發像撒上了兩小撮麵粉;甚至在左耳朵底下也一樣有著個銅錢般大的瘢痕……不,當然不會是這個模樣——這位老人隻是等待自己的兒子就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

那麼,老人的兒子呢?怕是真像那位同誌說的,早已犧牲了。隨著這個念頭,將軍的思路不由得轉到過去那些在他身邊倒下的戰友上。他索性放下筆,呆呆地望著窗前那棵老槐樹沉思起來。也許老人的兒子是當年的四班長曾慶良?他是掩護部隊渡湘江時犧牲的。或者是四連指導員曾育才?他是過大雪山時為了搶救一個挑夫而掉下山溝去了……這些同誌並不和他同名,可是不知怎的,他卻總想把他們和這位老人聯在一起……

將軍繼續沿著自己的戰鬥道路想著,慢慢地眼前那一叢柏葉幻化成了一片茫茫的綠野。那是大草地,到處是腐爛的水草、汙泥,一汪汪的水潭,水麵上浮泛著一串串黃綠色的水泡。他掉隊了,正忍受著難耐的饑餓在蹣跚地走著,突然,腳下一軟,一條腿陷下去了,他拚命一掙紮,另一條腿又陷了下去。整個身子在向下沉,水,淹過了大腿,淹上了肚子……就在這時,一支槍托平伸在他的臉前。接著一個沙啞的嗓子喊:“快,快躺下,往外滾!”他連忙躺倒下來,就在這一瞬間他認出那人是六班的戰士曾令標。借著這拖曳的力量,他滾出了爛泥。等他在一塊硬實的泥堆上站起身,就看見曾令標因為全身用力,早已深深地陷進了泥裏,他驚叫一聲:“老曾……”慌忙摘下肩上的槍,已經來不及了。曾令標一聲“再見”還沒說完就沉進了泥水裏,水麵上隻留下一隻手,高擎著步槍,槍筒上掛著半截米袋子。旁邊一串水泡和一頂綴著紅星的軍帽在浮動著……

“我這條命是戰友給的嗬!”想到這裏,將軍情不自禁地望望身邊的那張小床,床上,他小兒子一隻胖胖的小手搭在被子上,睡得正香。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了,血在一個勁地向臉頰上湧。從那個難忘的日子起到現在,無論是戰鬥、工作還是學習,將軍總是嚴格地警醒著自己:“多幹些!再多幹些!”這裏麵除了一些更重要的原因以外,就是他從心底裏感覺得到:他肩上還擔負著另一些人的未完成的一切,哪怕能代他們做一點兒也是好的。但是現在他卻突然發現,這些還不就是一切,隻要有可能,他似乎還應該擔負起另一項義務。

這個義務是什麼呢?他的眼睛不由得又落在老人的那封來信上。不錯,曾令標的家庭情況和地址他沒來得及知道,而且在這位戰友與老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必然的聯係。但事實卻是:老人的兒子也像曾令標同誌那樣英勇地死去了,而老人卻在懷著微弱的希望,在那白色恐怖的日子裏茹苦含辛地等著,等著,等了20多年。

“要使這位失去唯一的兒子的老人得到安慰,最好的辦法是還給他一個兒子!哪怕是暫時的也好!”就懷著這種複雜的感情,將軍寫下了那封回信。

這以後,將軍就成了贍養和安慰這位老人的親人。每月,當發下薪金的時候,不管工作有多忙,將軍總要擠出一個夜晚用在寫“家信”上。慢慢地,將軍驚奇地發現,隨著一封封信的往來,他和老人的心在一天天靠近,他仿佛覺得,這陌生的老人就是曾令標同誌的父親;不,簡直已經成了他的家庭中的一個重要的成員了。每當天氣涼了,他就會告訴愛人高玫:“給老人織件毛衣吧?還得弄雙毛襪子去!”每當家裏誰傷風感冒了,他也會忙著寫封信向老人問候……而老人的來信中流露出的每一點愉快的表示,將軍也感到極大的快樂。

盡管這樣,但將軍卻仍然暗暗不安,生怕書信中哪一個字會露了馬腳,被老人發覺。特別是上月“父親”來信說要來這裏看望“兒子”的時候,他更加不安起來。他曾經連著寫了兩封信,要求老人不要來。理由嘛當然很多:他工作忙,老人年紀太大了……並且肯定地告訴“父親”:隻要他工作一空,他會帶著小孫孫去看家的。他希望這樣能把老人暫時穩住。因為他知道事情總會要被老人知道的,如果事情來得遲些,那會使老人的感情得到溫暖的時間長一些。可是,畢竟將軍對這位老人思念兒子的心情體察得還不夠周到,現在,老人竟不顧“兒子”的種種勸阻,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