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我把有關的材料和線索又看了一遍,就一路打問著,往胡行長家裏走。
訪問胡行長,是為了給一篇革命鬥爭回憶錄補充材料。一個多月前,編輯部收到了海軍某部魏政委寄來的一篇回憶錄,寫的是:一支不滿200人的紅色遊擊隊,被敵人重兵圍困在一片苦寒的山區裏。他們餐風飲露、茹苦含辛地堅持著,從1934年到1937年,整整堅持了3年艱苦的遊擊戰爭。稿子寫得很有特色,可惜有些情節太簡略了,用我們編輯的話來說,“水分少了些”。於是,編輯部指派我專程趕到這個城市來,找作者充實些材料。
將軍熱情地接待了我,對於這一段鬥爭的曆史背景和戰鬥情況作了些補充。但是,當話題接觸到當時生活上一些細枝末節的時候,他卻提供不出什麼具體材料了。這情況使我十分犯難。大概將軍看出了我的心情,他把一隻大手深深地插進濃黑的頭發裏,抓了好半天,忽然笑了笑說:“對,這樣辦吧!這方麵的情況,你去找找咱們的‘財神爺’去。”
將軍說的這位“財神爺”,就是當年那支遊擊支隊的供給部長、現在省人民銀行的胡行長。
抓住了這條線索,我接連向胡行長的辦公室跑了幾趟,都因為他工作太忙,沒能見到。實在急了,我隻好拿出我們常用的辦法:利用星期天,趕到宿舍裏去“堵”住他。
胡行長的住處不算遠,拐過兩條巷子就到了。我找到了他的家,便徑直闖進院裏。這是一所平常的四合院,院子不大,卻很整潔、安靜。北房門口的向陽地裏,有兩個人在忙著。靠右邊窗下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正提著把水壺往一排花盆裏澆水。花盆裏栽著些花不像花、菜不像菜的秧子;看樣子是剛栽進土,葉子還有些蔫巴。左窗前的一位,年紀輕些,披件舊棉襖,蹲在那裏,身邊是一大堆碎煤球末字加水攪拌好的煤泥。他伸手從煤泥堆上抓下一坨,兩手團弄幾下,往窗下磚台上一擱,一個麻桔模樣的煤球就做成了。他做得那麼專心,那麼有興致,直到我走到他麵前才發覺。
“對,我就是。”聽我打聽胡行長,他連忙張開兩隻滿是煤泥的手,把我往門口讓,“快,快請屋裏坐。”
屋裏也像院子裏一樣,溫暖、幹淨,陳設簡單。正中的地上安著一個煤爐子;一張床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那布床單下麵,露出了解放戰爭期間常見的那種美國軍毯的邊邊;靠床邊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木椅。最顯眼的要算靠牆的兩個擺滿了書籍的書架和桌前的那張半舊藤椅了。老人似乎也是主人,他先走進來,拖過了藤椅讓我坐。
正推讓間,胡行長匆匆地揩著手進來了。這時我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他約莫五十出頭,個子不高,背微駝,人瘦得厲害,似乎身體不很健康。隻有那寬闊的前額下麵的一雙眼睛,卻沒有衰老的樣子,那麼清亮、和善,炯炯有神。這是屬於那樣的一種眼睛:在它的注視下,你什麼也瞞不住;也用不著隱瞞,什麼都可以向他傾吐。我敬了個禮,把介紹信遞過去。他左手接信,右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是那麼有勁,簡直不像是這麼個幹瘦的人能有的;而且在兩手相握的時候,我覺出他的手有些異樣。偷眼一看,原來這手殘廢了——虎口上的肌肉凹陷下去,食指被削掉了半截。
“噢——,要抖落老帳哩!”看了介紹信,他哈哈笑著坐到床沿上,兩眼直盯著我,問道:“說說看,需要些什麼?隻要我肚裏有的,記得起的,都給你談!”
話一出口就很幹脆,顯然是個開朗爽快的人。於是我直截了當地把要求說了說,並感謝他對我們的支持。話沒落音,身後那位老人插話了:“謝他幹啥?你又不是向他要銀子要錢;要材料嘛,他有什麼不大方的?”
我怔住了。那邊胡行長佯怒地瞪了老人一眼:“我的老爹噯,說話好生無理!什麼銀子呀錢的,莫不成我還克扣過你的錢財?”
“這可難說……”
“好了,好了!這在談正經事呢。你不來救駕,倒跟我扯起銀錢官司來拉!”胡行長說笑著,站起身給我作了介紹。
老人笑著和我握了握手,說:“我這正是幫你的忙哩!”說罷,轉身到裏屋去了。
胡行長告訴我:這老同誌姓李,打遊擊那個時期,這人一直在山下活動,做過地下黨的支部書記、交通站長,對於支持山上鬥爭出過好大的力,如今是縣的人民代表。那時候,為了部隊供應,胡行長和他打過數不清的交道。他倆抗戰開始時分手,自從1949年大軍南下時見過一麵,十幾年來就沒有見麵的機會。這次他到北方來看望在軍隊的兒子,昨天路過這裏,便留下來玩幾天,順便把胡行長三番五次要的東西帶了來。
說話間,老人從屋出來了。他手裏攥著個青布挎包,很顯眼,那挎包上釘著一個大紅五角星。老人把挎包往桌上一擱,說道:“你要見‘財神爺’,先得見識見識他這個‘聚寶盆’才成哩!”
胡行長高興得直拍手:“對,對,怎麼把這玩意兒給忘了?有了它可就好辦了!”
老人且不答他的話,轉頭笑著問我:“你從老魏那裏來,老魏沒向你介紹介紹?老胡這個人真是一個錢捏得出水來,是出了名的‘皮笊籬’哩!來,我找點具體材料你看看。”他打開挎包,掏出一個流水帳簿,衝著胡行長一揚,故意板起麵孔說:“你別想賴帳,咱倆還真有銀錢官司哩!你看,這是1935年3月的帳,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揭開帳本,找出了一行,用手指戳著念下去,“3月16日,收到冬根送來大洋58元整,米34斤’;‘4月7日,收到冬根送來打糕15塊,鹽巴3兩’……嘿,這樣的東西多得很。可你再看看這一筆:‘4月8日,老根去鶴子墟購糧食,支洋980元;打尖用,銅元6枚。’年輕人,你聽聽,這就是當今咱們的國家銀行行長幹的事呢!叫去辦上千塊大洋的東西,6天吃飯打尖隻給了我6個銅子。6個!他那手多緊,要把我的喉嚨捏斷哩!”
說罷,老人抹了抹胡子,開心地笑了。胡行長也跟著笑了。
我見過不少老同誌見麵的時候彼此拿戰爭時期的趣事開些玩笑。但這番話,特別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來往帳目,卻使我摸不著頭腦。我從李老手裏拿過帳簿看看。這是一本很標準的老式流水簿子,毛邊紙,寬寬的紅板格格。隻是紙頁發了黃,那貼著碎金紅紙條的深藍色麻布麵子也磨損不堪了。裏麵,一筆筆帳目,有收有支,日清月結,很是清楚。
不知是因為重見了分手近30年的舊物,還是李老的話引起了對於戰爭年月的回憶,胡行長臉上流露出了激動的神色。他把帳本接過去,放在手裏掂弄著,沉思著,半天才對我說:“李老講的雖是個笑話,倒給我們的談話找到了個很好的線頭。這個帳本也能幫我倆回憶起好多事情。對,忘了告訴你,這件東西能保存至今,是李老的功勞。三年遊擊戰爭期間,這是我行走不離身的東西,直到下山改編的時候,才把它裝在那個挎包裏留給老根保存。那以後經曆了十幾年白色恐怖的日子,是老根舍死忘生,才保存下來。他對這東西比我還珍貴,勝利那年見麵的時候還舍不得還我呢!前年省裏籌備革命博物館,問我要東西,我三番五次去信催討,昨天才給帶了來……好罷,咱們就順著李老剛才提的那個話頭往下談。好在李老在這裏,我倆想想湊湊,興許能回憶起點具體東西來。”
胡行長點燃一支煙,然後,輕輕地打開了帳本,翻過兩頁,便對我談起來。
“一點也不錯,正是從1935年3月間,也就是老根送錢來的那時候起,形勢就緊了。敵人占領了蘇區,一麵實行‘移民並村’政策,拘禁了山下的群眾,一麵向山區反複開展了‘搜剿’。這時,山下的供應被切斷,而我們上山時帶的點東西也耗費得差不多了。於是困難的日子開始了。
“安家立業般般樣,淘米吃飯是頭一樁。糧源斷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勒緊了褲帶子,熬!收到老根送來這宗糧食的當天,我就把三個中隊的司務長找了來,要他們把糧食全部交出,由我統一支配。糧食是抓到手裏了,可是一看,總共也不過才三四百斤。就是平平常常地吃,全支隊還不夠吃兩天。
“究竟這褲帶子該勒多緊?為了這個問題,我差不多從夜裏想到了天明。你看吧,這就是折騰了一夜的結果。”
胡行長把帳本推到我麵前,緊接著剛才李老念的那筆帳念下去:
“‘17月,發出米24斤半’——每個人一下子就減成了2兩。‘18日,發出米12斤4兩’——每個人隻合1兩米,煮成了飯還不夠一口吃的;放進野菜湯裏,連個藥引子也不如嗬!看著那一翹一翹的秤杆,眼眶子又酸又澀。我咬著牙,把它分成了三份,交給了各中隊的司務長,隨手把秤杆一扔就去找政委去了。
“趕到支隊長、政委宿營的那個山壑子,看見一塊石頭上邊,通信員小程正在燒火。半邊砂罐子裏煮著清水,魏政委正把一大堆洗淨了的野菜葉子撕碎了,一把把地往水裏扔。他們在等米下鍋呢!我一把抓住政委的手,眼淚呼地一下就湧出來了。我說:‘政委,這米實在發不下去了。’
“政委頭都沒抬,他把我的手往旁邊一推,厲聲說道:‘先給我把眼淚擦幹!’
“看我把淚水揩幹了,他又說:‘發不下去就不發!’
“‘這……’我的心痛得像刀子絞:主力長征了,蘇區沒了,留了這麼把革命的骨頭,拋家舍業地上山來堅持。黨叫我給他們當供給部長,如今要我一個米花也不給,給他們一穀寒風、滿山青草?……受不了,真受不了!……
“沉默了好一會,政委伸手在後腦勺上撓了兩把,然後欠身挪到了我旁邊,手搭在我肩膀上,輕聲慢語地說:‘老胡啊,你心裏難受,這我知道。可你入黨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該懂得:鬧革命,不能隻看眼前的一步棋,要看它個兩三步、四五步才成。眼下,你覺得你很窮,發給每人一天一兩米太少了;可是照我看,你很富,你發下了很多好東西。你給這六七十個黨員,四十幾個少共,不,你給全體同誌吃了一副大補的補藥呢!’
“‘吃補藥?一天一兩米就算是補藥,又能補到哪?’一時,我腦門子脹了,迷糊了。我呆呆地望著魏政委。
“‘對,吃補藥!’政委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你大概知道,他是個挺愛開玩笑的人,可這會他嚴肅地點了點頭:‘俗話說:一碗米養恩人,一鬥米養仇人。這恩人、仇人自然是舊意思,可這道理倒值得琢磨哩!你想想,咱這輩子人,肩膀上就隻挑這麼多?咱鬧的這場革命,三年五載就能成事了?這場遊擊戰,三錘兩棒子就勝了?不——這苦才開了個頭,前邊還不知道有什麼風風雨雨等著我們呢!’
“政委折了根樹枝,把鍋裏的菜湯攪了攪,又恢複了他常有的那種愉快、詼諧的調子:‘咱們跟吃苦受罪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可是它來了,咱也不躲躲閃閃。帶算盤子沒有?有筆大帳要算一算:你把糧這麼往手裏一抓,一卡緊,這不就逼著同誌們不去瞅你的腰包,掉回頭來啃這座方圓百十裏的大山了?這麼著,吃著吃著,你發到同誌們肚子裏的東西少了,可他們腦子裏的東西——革命意誌、革命精神可就越來越多了。敵人逼著咱們這麼一磨練,日後碰到再嚴重的情況,不也能頂得住了?你不要擔心,等情況好轉了,你有了,你一天發我斤把米的時候,我不會不敢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