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相信上帝
但在我二十歲的時候
我確信收到了他深情的禮物
因為那一年他把你的微笑帶給了我
這是我留在她大學畢業留言冊扉頁上的一句話,發自我的內心。上麵還貼了一張複印的黑白照片:我穿著寬大的藍色襯衫和綠白相間條格大短褲,光著腳板,雙手叉腰站在水邊的一塊礁岩之上,迎風側立,目光注視著遠方,腳趾牢牢扣住岩石。襯衫沒有係扣子,裸露出雙肩,長發與衣袖隨風飄飛,清秀而挺拔……(這是我大學期間比較得意的照片之一,我喜歡那種感覺:直麵未來,永不畏懼)單憑在留言冊上所處的顯著位置,任何人都不難看出我們之間關係發展的嚴重程度。
她那時是我的大學同學、同鄉,現在是我的妻子,我叫她惠。
我敢肯定,惠是出現在我近乎悲憤的青少年時代的第一縷陽光(我也斷定,我是她在人生的海邊上拾到的第一塊奇特、冰冷而堅硬的石頭)。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大學入學第一天新生集訓的隊列中,其貌不揚的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但卻吸引了我幾乎全部的注意力:陽光中微黃而翻卷的短發,泛著淡淡紅暈的白淨圓潤的臉龐,帶著神秘和一絲絲俏皮的大眼睛,平靜、內斂而燦爛的微笑……一種奇妙的感受襲擊了我,整個世界立即溫柔起來,靜而亮,軟又暖。
後來我聽說,隻有被丘比特神箭射中的人才會產生這種霎時間愜意的昏眩甚至昏迷,那就是愛的感覺。
入學第一個新年第三天的夜晚,我經曆了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次停電。校園裏一片漆黑,在嘈雜而慌亂的女生宿舍走廊裏,我渾水摸魚拉住惠的手溜下樓去,融入茫茫夜色(在未被容許的情況下強行拉住一個女孩子的手,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越軌行為,我第一次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激情、勇氣、緊張和冒險後的快意)。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牽手,從此不曾分開,那雙溫暖的、柔軟的纖手,帶給了我一生不變的愛的溫暖。
惠的出現,改變了我的生活,也改變了我。在此之前,我曾暗下決心要與愛情劃清界限,那時家庭的困境和我的處境,使我很理智地把愛情和啤酒、火腿以及香煙等非生活必需品同樣視為不可癡迷貪戀的奢侈品。要對愛對自己對親人對生活對未來負起責任,我必須努力學習,然後是努力工作。這也是我與惠相處一個月之後提出分手的根本原因,為了做出那個痛苦的決定和自欺欺人的解釋,我整整病了一個月。
“也許……我們……不合適。”我聲音低沉,而且沙啞。長時間的沉默,嗓子有些幹澀,撕裂的痛。
“你不喜歡我了?”她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充滿了淚水,怔怔地看著我,仿佛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我不敢看她的臉,但我能感覺撲麵而來的震驚、不解和憤怒。
那個淒冷的冬夜,我走過了世界上最漫長的一段路。我坦誠地告訴了她關於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成長、廉價的西服下掩蓋的困窘和故作輕鬆的笑容裏埋藏的不幸,以及這一切對她將意味著什麼。
“我愛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幸福。”凜冽寒風中,我的心緊縮成一團。
她始終挽著我的臂,慢慢地走,靜靜的不說一句話,像聆聽一個久遠的傷心的故事。
故事的結尾,是一片沉寂,隻有風在冷冷地吹,主人公的心頭在落雪。
“你說我能舍得離開你麼?”分手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輕聲說。這句話深刻我心,讓我一生動容。
我一直以自己是個純正的無產階級小夥為榮,恨不得向全世界莊嚴宣告:“我本來就一無所有,也不怕失去什麼”,來為自己壯膽。我常常嘲笑惠,說她是沒落的小資產階級少女,嬌貴、任性而又懦弱,不經風雨。而她堅定的抉擇卻讓我心生敬畏,如果說我的決定需要承受短暫的痛苦,而她的決定卻要拿出一生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