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照東廂(1 / 2)

陽光一天天毒起來,把這家小院照射得如同一個發酵池。北麵是三間房,明晃晃的玻璃門窗終日敞開著,不時露出兩對赤膊:肌肉發達的是兒子,皮肉鬆弛的是老子。雙方的女人也都是薄布褡褳,類似於城裏女人的吊帶背心,晃蕩著走進走出。南麵是兩間房,大的是奶奶的,奶奶的頭發高高地盤上去,一個稀疏而灰白的圓髻像極了落滿雪的山頂,上身也是一點布絲都不見的,兩隻空布袋般下垂幹癟的乳房隨著蹣跚的步子左右擺動,像要落到褲腰上去。小的一間是盛農具的。西麵是一間簡易房,裏麵是禽畜,三十隻兔子,五隻綿羊,還有一籠小雞仔。

東麵的一間房是女兒小梨的。小梨是長女,卻未嫁,沒有合適的房間,便暫且住在東廂房,一住就是五年。東廂房狹小逼仄,一張竹床占據了大半個屋子,弟媳陪嫁來的電視箱、洗衣機箱摞在一起,很頑強地占據著一塊不小的地皮。小梨坐在床上,屋裏沒有沙發椅子之類的,要坐隻能坐在床上。她將放在窗台上的電扇的風調到最大,然後把頭伸到跟前吹,頭皮倒是幹爽了,汗卻從脊背上冒了出來。小梨複又拉上藍布印花窗簾,把頭頂虎視眈眈的日頭隔在外邊,然而屋裏的空氣一下子凝重密集起來,仿佛一點就著。

外邊傳來“喀嚓喀嚓”的聲音。是爹又在打簾子了。爹每年這時候都要給小梨打一張秫秸簾子。先到集市上買上一捆新下來的高粱稈子,並不褪葉,隻用鍘刀截得整整齊齊,然後拿塑料繩連綴起來,最後在外麵裹一層編織袋。簾子很沉,很厚,還帶著濃重的濕氣就被懸掛了起來。小梨一下子就覺得涼了許多。有時候,小梨就鋪一領草席,在簾子旁邊的地上睡,還能聞到新鮮的青草味。

然而,今年實在是太熱了。高粱稈子沒買上新的,拿去年的代替了,就有點兒幹裸裸地遮不住熱氣。晚上睡在草席上,一隻爬行甚歡的螻蛄還爬到了小梨的脖頸上。小梨正在做夢,夢裏是男友拿蒲公英白茸茸的花毛毛在胳肢她。小梨微笑著醒來,感到脖子裏奇癢難耐,遂伸手一把逮住了那隻忘乎所以的蟲子。小梨驚叫一聲,兩行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第二天,小梨去了鎮上的網吧,跟男友聊天。小梨說:“我去買個空調吧,實在受不了了。”那邊的男友說:“買吧,別老苦著自己,下半年我們省著點。”男友在北京讀研究生,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小梨就很幸福地說:“我們結婚後,就把空調留給弟弟,他們結婚,咱沒表示,總是不妥。”男友說:“那時候,咱不是在讀書麼?再說,你讀書的錢,他們可一分都沒出,都是你打工掙的。”小梨打斷男友的話茬,說:“都過去的事了,就別提了。”

小梨去鎮上的信用社取了錢,隔天就去買了一台格力空調回來,送貨的工具車上還載著幾個安裝空調的工人。空調一進門,小梨立刻就感覺到了自己的愚蠢。弟弟、弟媳擁著六歲的兒子過來了,整天撅著嘴黑著一張臉的娘也過來了,連奶奶都套了一件白短褂,趔趔趄趄地趕來了。娘率先說:“怎麼想起買這玩意兒了?”

小梨有點兒怯怯地指著蒸籠似的東廂房,說:“這屋裏熱死了。”

弟媳嘴角上一塊黃豆大小的黑痣不為覺察地動了一下,鼻子裏“哼”了一聲,說:“大伏天,哪兒不熱!”

奶奶的小腳迅速更迭上來,掣了一下小梨的衣襟,說:“丫啊,你上邊有爹娘,有我這老不死的,下邊有小侄兒,怎麼都輪不到你呀,就給小家夥安上吧,他還小。”

小梨不說話。奶奶看了一會兒小梨的臉,就指揮著工人給弟弟的屋裏裝空調去了。這時,小梨聽到南屋牆腳一個蒼老的聲音說:“明年,爹早點給你打簾子,新簾子。”小梨的淚“刷”就下來了。

不用等到明年了。晚上,小梨躺在草席上,發狠地想。她買了兩袋樟腦丸,把各個犄角旮旯都撒上了。今年冬天我就要結婚。想到結婚後就能搬出這個快令她窒息的家,小梨不禁眯了眼,陷入美妙的遐想中。她跟男友是高中同學,一同考入省城一家院校,大專畢業後,她回到家鄉,做了一名小學教師。男友繼續攻讀學業,本科、研究生,一晃就是五年。五年的時光哪,小梨摸了摸自己的臉,原本細膩白嫩的臉現在有點兒糙和幹,都快長褶子了。小梨從來沒用過高級些的化妝品,她教書的工資一半用來供男友讀書,一半用來貼補這個家。就是這樣,她在這個家裏仍是最惹人厭的一個,誰讓她年近三十了還未嫁掉呢,照當地的說法,這樣是會影響娘家發達的呀。

自從有了這個目標,小梨覺得日子好過了許多。跟男友每個星期在網吧裏聊一次天,每次兩個小時,四塊錢。他們談話的主題都圍繞著年前的婚姻展開,他們進行預算,商量酒席,樂此不疲。然而,婚姻永遠是兩個家庭的事情。一旦家庭介入,事情就不像他們想像中那樣了。男方父母認為他們的兒子是聰明絕倫的,誰跟了他,隻有享福,享不盡的福,自然要擺點兒譜。小梨的爹娘認為,你們的兒子再聰明,離了俺們小梨的錢,也是白搭,這軍功章裏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嘛。商量來商量去,小梨跟男友憧憬的並不奢侈的婚禮沒能實現,他們潦草地結了婚,潦草得就像走了一趟親戚,雙方各有六七個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就算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