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之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1 / 3)

詞雲:

風月襟懷,圖取歡來。戲場中盡有安排。呼盧博賽,豈不豪哉?費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財。有等奸胎,慣弄喬才,巧妝成科諢難猜。非關此輩,忒使心乖。總自家癡,自家狠,自家呆。———詞寄《行香子》。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戲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最是為害不淺。蓋因世間人總是一個貪心所使,見那守分的一日裏辛辛苦苦,巴著生理,不能勾近得多少錢;那賭場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銀隻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豈不是個不費本錢的好生理?豈知有這幾擲贏,便有幾擲輸。贏時節,道是倘來之物,就有粘頭的、討賞的、幫襯的,大家來撮哄。這時節意氣揚揚,出之不吝。到得贏骰過了,輸骰齊到,不知不覺的弄個罄淨,卻多是自家肉裏錢,傍邊的人不曾幫了他一文。

所以隻是輸的多,贏的少。有的不伏道:“我贏了就住,不到得輸就是了。”這句話恰似有理,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錢要萬錢,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著勝來,隻道是常得如此,高興了不肯住的。有的怕別人譏誚他小家子相,礙上礙下不好住的。及至臨後輸來,雖悔無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難道就罷?一發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決不收場。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總有幾擲贏骰,不勾翻本,怎好住得?到得翻本到手,又望多少贏些,那裏肯住?所以一耽了這件滋味,定是無明無夜,拋家失業,失魂落魄,忘餐廢寢的。朋友們譏評,妻子們怨悵,到此地位,一總不理。隻是心心念念記掛此事,一似擔雪填井,再沒個滿的日子了。全不想錢財自命裏帶來,人人各有分限,豈由你空手博來,做得人家的?不要說不能勾贏,就是贏了,未必是福處。

宋熙寧年間,相國寺前有一相士,極相得著,其門如市。彼時南省開科,紛紛舉子多來扣問得失。他一一決來,名數不爽。有一舉子姓丁名湜,隨眾往訪。相士看見大驚道:“先輩氣色極高,吾在此閱人多矣,無出君右者。據某所見,便當第一人及第。”問了姓名,相士就取筆在手,大書數字於紙雲:“今科狀元是丁湜。”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為後驗。”丁生大喜自負,別了相士,走回寓中來。不覺心神暢快,思量要尋個樂處。

元來這丁生少年才俊,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在家時先曾敗掉好些家資,被父親鎖閉空室,要餓死他。其家中有嫗憐之,破壁得逃。

到得京師,補試太學,幸得南省奏名,隻待廷試。心緒閑暇,此興轉高。

況兼破費了許多家私,學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處會贏,心中技癢不過。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帶得多資,亦好賭博。丁生寫個請帖,著家童請他二人到酒樓上飲酒。

二人欣然領命而來,分賓主坐定。飲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麵,取出一個匣子開了,拿出一對賞鍾來。二客看見匣子裏麵藏著許多戲具,乃是骨牌、雙陸、圍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馬之類,無非賭博場上用的。曉得丁生好此,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相視而笑。丁生便道:“我們乘著酒興,三人共賭一回取樂,何如?”兩人拍手道:“絕妙!絕妙!”一齊立起來,看樓上旁邊有一個小閣,丁生指著道:“這裏頭到幽靜些。”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閣中來。相約道:“我輩今日逢場作戲,係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勝負,忒難為人了。每人隻以萬錢為率,盡數贏了,止得三萬,盡數輸了,不過一萬,圖個發興消閑而已。”說定了,方才下場,相博起來。

初時果然不十分大來往,到得擲到興頭上,你強我賽,各要爭雄,一二萬錢隻好做一擲,怎好就歇得手?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再取東西,下著本錢,頻頻添入,不記其次。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贏得來,精神越旺。

兩人不伏輸,狠將注頭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怎當得丁生連擲勝采,兩人出注,正如眾流歸海,盡數趕在丁生處了。直贏得兩人油幹火盡。兩人也怕起來,隻得忍著性子住了,垂頭喪氣而別。丁生總計所贏,共有六百萬錢。命家童等負歸寓中,歡喜無盡。

隔了兩日,又到相士店裏來走走,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確。才進門來,相士一見大驚道:“先輩為何氣色大變?連中榜多不能了,何況魁選!”急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扯下來,揉得粉碎。歎道:“壞了我名聲,此番不準了。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無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許。今日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觀天庭氣色。前日黃亮潤澤,非大魁無此等光景,所以相許。今變得枯焦且黑滯了,那裏還望功名?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做了些謀利之事,有負神明麼?試想一想看。”丁生悚然,便把賭博得勝之事說出來,道:“難道是為此戲事?”相士道:“你莫說是戲事,關著財物,便有神明主張。非義之得,自然減福。”丁生悔之無及,忖了一忖,問相士道:“我如今盡數還了他,敢怕仍舊不妨了?”相士道:“才一發心,暗中神明便知。果能悔過,還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舊,五人之下可望,切須留心。”

丁生亟回寓所,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兩人隻道是又來糾賭,正要翻手,三腳兩步忙忙過來。丁生相見了,道:“前日偶爾做戲,大家在客中,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今日特請兩位過來,奉還原物。”兩人出於不意,道:“既已賭輸,豈有竟還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丁生道:“道義朋友,豈可以一時戲耍損傷客囊財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兩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誼,千恩萬謝而去。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要緊,故依著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後來廷試唱名,果中徐鐸榜第六人,相士之術不差毫厘。若非是這一番賭,這狀頭穩是丁湜,不讓別人了,今低了五名。又還虧得悔過遷善,還了他人錢物,尚得高標;倘貪了小便宜,執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沒分了?所以說,錢財有分限,靠著賭博得來,便贏了也不是好事。

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謀利之術。有一夥賭中光棍,慣一結了一班黨與,局騙少年子弟,俗名謂之“相識”。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將手指拈將轉來,拈得得法,拋下去多是贏色。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又有慣使手法,搼紅坐六的。又有陰陽出法,推班出色的。那不識事的小二哥,一團高興,好歹要賭,俗名喚作”酒頭”。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誰有得與你贏了去?奉勸人家子弟,莫要癡心想別人的。看取丁湜故事,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元之福。何況沒福的?何況必輸的?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有詩為證:

財是他人物,癡心何用貪?

寢興多失節,饑飽亦相參。

輸去中心苦,贏來眾口饞。

到頭終一敗,辛苦為誰甜?

小子隻為苦口勸著世人休要賭博,卻想起一個人來,沒事閑遊,撞在光棍手裏,不知不覺弄去一賭,賭得精光,沒些巴鼻,說得來好笑好聽:

風流誤入綺羅叢,自訝通宵依翠紅。

誰道醉翁非在酒?卻教眨眼盡成空。

這本話文,乃在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平江府有一個官人姓沈,承著祖上官蔭,應授將仕郎之職,赴京聽調。這個將仕家道豐厚,年紀又不多,帶了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樓舞榭,倚翠偎紅,綠水青山,閑茶浪酒,況兼身畔有的是東西。隻要撞得個樂意所在,揮金如土,毫無吝色。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便有那幫閑懶的陪客來了。寓所差不多遠,有兩個遊手人戶:一個姓鄭,一個姓李,總是些沒頭鬼,也沒個甚麼真名號,隻叫做鄭十哥、李三哥。終日來沈將仕下處,與他同坐同起,同飲同餐,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二人。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請沈將仕到平康裏中好姊妹家裏擺個還席。吃得高興,就在姊妹人家宿了。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頭打差,一路兒撮哄,弄出些錢鈔,大家有分,決不到得白折了本。

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戀著一個,也不能起發他大主錢財,隻好和哄過日,常得嘴頭肥膩而已。如是盤桓將及半年,城中樂地也沒有不遊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況且塵囂嘈雜,沒甚景趣。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鄭十、李三道:“有興,有興。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隻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遲至明日便好。”沈將仕道:“就是明日無妨,卻不可誤期。”

鄭、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懷,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明日準來相陪就是。”

兩人別去了一夜,到得次日,來約沈將仕道:“城外之興何如?”沈將仕道:“專等,專等。”鄭十道:“不知大官人轎去?馬去?”李三道:“要去閑步散心,又不趕甚路程,要那轎馬何幹?”沈將仕道:“三哥說得是。有這些人隨著,便要來催你東去西去,不得自由。我們隻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憑得自家,豈不為妙?隻帶個把家童去跟跟便了。”沈將仕身邊有物,放心不下,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隨在身後。一同鄭、李二人踱出長安門外來。但見:

甫離城廓,漸遠市廛。參差古樹繞河流,蕩漾遊絲飛野岸。

布簾沽酒處,惟有耕農村老來嚐;小艇載魚還,多是牧豎樵夫來問。

炊煙四起,黑雲影裏有人家;路徑多歧,青草痕中為孔道。別是一番野趣,頓教忘卻塵情。

三人信步而行,觀玩景致,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有二三裏之遠,來到一個塘邊。隻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手提著皮挽,牽著五七匹好馬,在池塘裏洗浴。看見他三人走來至近,一齊跳出塘子,慌忙將衣服穿上,望著三人齊聲迎喏。沈將仕驚疑,問二人道:“此輩素非相識,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鄭、李兩人道:“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使君與吾兩人最相厚善,故此輩見吾等走過,不敢怠慢。”沈將仕道:“元來這個緣故,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

三人又一頭說,一頭走,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李三忽然叫沈將仕一聲道:“大官人,我有句話商量著。”沈將仕道:“甚話?”李三道:

“今日之遊,頗得野興,隻是信步浪走,沒個住腳的去處。若便是這樣轉去了,又無意味。何不就騎著適才王公之馬,拜一拜王公,豈不是妙?”

沈將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卻不曾認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極是個妙人,他曾為一大郡守,家資絕富,姬妾極多。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款接不倦。今年紀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諸姬妾皆有離心。卻是他防禁嚴密,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見,平時等閑不放出外邊來。那些姬妾無事,隻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若吾輩去看他,他是極喜的。大官人雖不曾相會,有吾輩同往,隻說道欽慕高雅,願一識荊。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輕。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衣冠一脈,一發注意了,必有極精的飲饌相款。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也是有興的事。強如寂寂寞寞,仍舊三人走了回去。”沈將仕心裏未決,鄭十又道:“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有了許多美妾,他卻又在朋友麵上十分殷勤,尋出興趣來。更兼留心飲饌,必要精潔,惟恐朋友們不中意,吃得不盡興。隻這一片高興熱腸,何處再討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該認一認這個人,不可錯過。”沈將仕也喜道:

“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邊,要了他的馬去。”於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邊,鄭、李大聲叫道:“帶四個馬過來!”看馬的不敢違慢,答應道:“家爺的馬,官人每要騎,盡意騎坐就是。”鄭、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連沈家家童捧著箱兒也騎了一匹。看馬的帶住了馬頭,問道:“官人每要往那裏去?”鄭生將鞭梢指道:“到你爺家裏去。”看馬的道:“曉得了。”在前走著引路,三人聯鑣按轡而行。

轉過兩個坊曲,見一所高門,李三道:“到了,到了。鄭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會,待我先進去報知了,好出來相迎。”沈將仕開了箱,取個名帖,與李三帶了報去。李三進門內去了,少歇出來道:“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歡。隻是久病倦懶,怕著冠帶,願求便服相見。”沈將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