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1 / 3)

詩曰:

黑蟒口中舌,黃蜂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婦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條內一條,極是不好的事。卻這個毛病,像是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來的。

宋紹興年間,有一個官人乃是台州司法,姓葉名薦。有妻方氏,天生殘妒,猶如虎狼。手下養娘婦女們,棰楚梃杖,乃是常刑。還有灼鐵燒肉,將錐搠腮。性急起來,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塊肉來;狠極之時,連血帶生吃了,常有致死了的。婦女裏頭,若是模樣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發受苦不勝了。司法那裏還好解勸得的?雖是心裏好生不然,卻不能製得他,沒奈他何。所以中年無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後來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也有五十六七歲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懇求方氏道:“我年已衰邁,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但老而無子,後邊光景難堪。欲要尋一個丫頭,與他養個兒子,為接續祖宗之計,須得你周全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你就匡我養不出,生起外心來了!我看自家晚間盡有精神,隻怕還養得出來,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過了六十,還有生子之事,幾曾見女人六十將到了,生得兒子出的?”方氏道:

“你見我今年做六十齊頭了麼?”司法道:“就是六十,也差不多兩年了。”

方氏道:“再與你約三年,那時無子,憑你尋一個淫婦,快活死了罷了!”

司法唯唯從命,不敢再說。

過了三年,隻得又將前說提起。方氏已許出了口,不好悔得,隻得裝聾做啞,聽他娶了一個妾。娶便娶了,隻是心裏不伏氣,尋非廝鬧,沒有一會清淨的。忽然一日對司法道:“我眼中看你們做把戲,實是使不得。我年紀老了,也不耐煩在此爭嚷。你那裏另揀一間房,獨自關得斷的,與我住了。我在裏邊修行,隻叫人供給我飲食,我再不出來了,憑你們過日子罷。”司法聽得,不勝之喜,道:“慚愧!若得如此,天從人願!”

遂於屋後另築一小院,收拾靜室一間,送方氏進去住了。家人們早晚問安,遞送飲食,多時沒有說話。司法暗暗喜歡道:“似此清淨,還像人家,不道他晚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他既然從善,我們一發要還他禮體。”

對那妾道:“你久不去相見了,也該自去問候一番。”妾依主命,獨自走到屋後去了,直到天晚不見出來。

司法道:“難道兩個說得投機,隻管留在那裏了?”未免心裏牽掛,自己悄悄步到那裏去看。走到了房前,隻見門窗關得鐵桶相似,兩個人多不見。司法把門推推,推不開來;用手敲著兩下,裏頭雖有些聲響,卻不開出來。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邊,叫了兩個粗使的家人,同到後邊去,狠把門亂推亂踢。那門桯脫了,門早已跌倒一邊。一擁進去,隻見方氏撲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見了人來,騰身一跳,望門外亂竄出來。眾人急回頭看去,卻是一隻大蟲!吃了一驚。再看地上,血肉狼藉,一個人渾身心腹多被吃盡,隻剩得一頭兩足。認那頭時,正是妾的頭。司法又苦又驚,道:“不信有這樣怪事!”連忙去趕那虎,已出屋後跳去,不知那裏去了。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望屋後山上到處找尋,並無蹤跡。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此時有人議論:“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必這虎就是他!”卻有一件,虎隻會吃人,那裏又會得關門閉戶來?

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腸狠毒,元自與虎狼氣類相同。今在屋後獨居多時,忿戾滿腹,一見妾來,怒氣勃發,遂變出形相來,恣意咀啖,傷其性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所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樣。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事?隻因有個人家,也為內眷有些妒忌,做出一場沒了落事,幾乎中了人的機謀,哄弄出拆家蕩產的事來。若不虧得一個人有主意,處置得風恬浪靜,不知炒到幾年上才是了結。有詩為證:

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縣與經州。

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兒賣了牛。

這首詩,乃是宋賢範弇所作,勸人休要爭訟的話。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收拾了,便不見得費甚氣力;若是一個不伏氣,到了官時,衙門中沒一個肯不要賺錢的。不要說後邊輸了,就是贏得來,算一算費用過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何況人家弟兄們爭著祖、父的遺產,不肯相讓一些,情願大塊的東西作成別個得去了?又有不肖官府,見是上千上萬的狀子,動了火,起心設法,這邊送將來,便道:“我斷多少與你。”那邊送將來,便道:“我替你斷絕後患。”隻管埋著根腳漏洞,等人家爭個沒休歇,蕩盡方休。又有不肖縉紳,見人家是爭財的事,容易相幫。東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左袒”;西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右袒”。兩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飽滿了。世間自有這些人在那裏,官司豈是容易打的?自古說“鶴蚌相持,漁人得利”,到收場想一想,總是被沒相幹的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虧,錢財還隻在自家門裏頭好?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見識高強的。這件事也出在宋紹興年間。吳興地方有個老翁,姓莫,家資巨萬,一妻二子,已有三孫。

那莫翁富家性子,本好淫欲。少年時節,便有娶妾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又不愁家事做不起,隨他討著幾房,粉黛三千、金釵十二也不難處的。隻有一件不湊趣處,那莫老姥卻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雜色匠作。你道他為甚麼恨這幾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別家女人就不該生了,為甚天地沒主意,不惟我不為希罕,又要防著男人。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不曾眼見老兒破體,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處。更有一件,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偏有那些燒窯匠、銅錫匠弄成溺器與男人撒溺,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似此心性,你道莫翁少年之時,容得他些鬆寬門路麼?後來生子生孫,一發把這些閑花野草的事體,回個盡絕了。

此時莫翁年已望七,莫媽房裏有個丫鬟,名喚雙荷,十八歲了。莫翁晚間睡時,叫他擦背捶腰。莫媽因是老兒年紀已高,無心防他這件事,況且平時奉法惟謹,放心得下慣了。誰知莫翁年紀雖高,欲心未已,乘他身邊伏侍時節,與他捏手捏腳,私下肉麻。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不敢則聲;二來正值芳年,情竇已開,也滿意思量那事,盡吃得這一杯酒,背地裏兩個做了一手。有個歌兒,單嘲著老人家偷情的事:

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變,見了後生家隻管歪纏。怎知道行事多不便:揾腮是皺麵頰,做嘴是白須髯,正到那要緊關頭也,卻又軟軟軟軟軟。

說那莫翁與雙荷偷了幾次,家裏人漸漸有些曉得了。因為莫媽心性利害,隻沒人敢對他說。連兒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麵上,大家替他隱瞞。誰知有這樣不做美的冤家勾當,那妮子日逐覺得眉粗眼慢,乳脹腹高,嘔吐不停。起初還隻道是病,看看肚裏動將起來,曉得是有胎了。

心裏著忙,對莫翁道:“多是你老沒誌氣,做了這件事,而今這樣不尷尬起來。媽媽心性,若是知道了,肯幹休的?我這條性命眼見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淚落下來。莫翁隻得寬慰他道:“且莫著急,我自有個處置在那裏。”莫翁心下自想道:“當真不是耍處!我一時高興,與他弄一個在肚裏了。媽媽知道,必然打罵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縱或未必致死,我老人家子孫滿前,卻做了此沒正經事,炒得家裏不靜,也好羞人!不如趁這妮子未生之前,尋個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帶胎去別人家生育了,糊塗得過再處。”算計已定,私下對雙荷說了。雙荷也是巴不得這樣的,既脫了狠家主婆,又別配個後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

果然莫翁在莫媽麵前,尋個頭腦,故意說丫頭不好,要賣他出去。

莫媽也見雙荷年長,光景妖嬈,也有些不要他在身邊了。遂聽了媒人之言,嫁出與在城花樓橋賣湯粉的朱三。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人物盡也濟楚。雙荷嫁了他,算做得郎才女貌,一對好夫妻。莫翁隻要著落得停當,不爭財物。朱三討得容易,頗自得意,隻不知討了個帶胎的老婆來。漸漸朱三識得出了,雙荷實對他說道:“我此胎實係主翁所有,怕媽媽知覺,故此把我嫁了出來,許下我看管終身的。你不可說甚麼,打破了機關,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我一心與你做人家便了。”朱三是個經紀行中人,隻要些小便宜,那裏還管青黃皂白?況且曉得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女身?又是新娶情熱,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知道。

莫翁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心裏還是割不斷的。見說養了兒子,道是自己骨血,瞞著家裏,悄悄將兩挑米、幾貫錢先送去與他吃用。以後首飾衣服與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自來食。

那兒子漸漸大起來,莫翁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生人眼,不好認帳。隨那兒子自姓了朱,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

此時已有十來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翁之種。連莫翁家裏兒子媳婦們,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裏盤纏他家的,卻大家妝聾做啞,隻做不知。莫姥心裏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麵前了,又沒人敢提起,也隻索罷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裏成服停喪,自不必說。在城有一夥破落戶,管閑事吃閑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裏蟲宋禮,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灑墨判官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幾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夥,共是十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閑頭腦,挑弄是非,扛幫生事。那五個為頭,在黑虎玄壇趙元帥廟裏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盡多改姓了趙,總叫做“趙家五虎”。

不拘那裏有事,一個人打聽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平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是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兄弟商量道:“一樁好買賣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隻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萬不了。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兒去告爭,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幾萬數,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就不然,隻要起了官司,我們打點的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邊著,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也強似在家裏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鐵裏蟲道:“我們且去見那雌兒,看他主意怎麼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多道:“有理!”一齊向朱三家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