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1 / 3)

詩曰:

萬裏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裏、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風流標致,又兼才學過人,書畫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日與嬉遊,愛同骨肉。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

孟沂的母親心裏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盤費難處。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為歸計。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將盂沂力薦於張氏。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甚為喜歡。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袋在袖子裏了,步行回去。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裏喜歡,佇立少頃,觀玩景致。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徑自走過。未免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受,致謝而別。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隻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孟沂見了丫鬟,敘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美人道:“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為謝?”孟沂道:“欲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敝東何親?”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於此。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婭,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覺得沒趣了。”即分付快辦酒饌。不多時,設著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坐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裏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儻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態?妾雖不敏,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醜,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章。郎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遂叫丫鬟取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駢的最多,墨跡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希世之寶也。夫人情種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

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得奉陪。”孟沂道:

“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次日,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無事就來走走,勿學薄幸人!”孟沂道:

“這個何勞分付?”

孟沂到館,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晚歸家裏便了。”主人信了說話,道:“任從尊便。”自此,孟沂在張家,隻推家裏去宿,家裏又說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鬥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隻將他兩人《四時回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鬆。《春》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夏》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秋》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冬》

這個詩怎麼叫得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盂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鬆。《春》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夏》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秋》

風卷雪蓬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冬》

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

一日,張運使偶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之勞。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為便?”百祿道:“自開館後,一向隻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數日,這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蹺蹊,恐礙著孟沂,不敢盡言而別。

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他,隻叫館仆尾著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見。館仆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館仆道:“這條路上,何曾有甚麼伎館?”運使道:“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館仆道:“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晨來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館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裏去了?”

正疑怪間,孟沂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仆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說?”孟沂道:“半路上偶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來時問不著。”館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何還說著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

運使道:“先生若有別故,當以實說。”孟沂曉得遮掩不過,隻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我家何嚐有親戚在此地方?況親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口裏應承,心裏那裏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裏去,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揮淚而別。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運使道:“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幹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著張家館仆,到館中喚孟沂回來。孟沂方別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說永別之言,隻是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間,父命已至,隻得跟著回去。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倒不讀,夜夜在那裏遊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柱杖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孟沂無奈,隻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二物多將出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對張運使道:“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

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隻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塚累然。張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後人因鄭穀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得?”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濤死已久,其精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後來孟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隻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雲:

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誠為千古佳話。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掾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

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隻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有一個女兒,年十七歲,名曰蜚娥,豐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直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誌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隻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隻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參將也隻是將錯就錯,一麵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弟兄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兩個無心,隻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並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標致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

杜子中見聞俊卿意思又好,豐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弟子,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淫昵,便把麵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適才聽得杜子中愛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隻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誰叫你獨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

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俊卿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口裏輕輕道:“不要誤我!”颼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的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閑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

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罷,笑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

“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娥記”三小字,想著:“蜚娥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詫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

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麼?”撰之道:“箭自何來的,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因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麼?”撰之道:“有‘蜚娥記’三字。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家。”撰之道:“模樣如何?”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麵前,隻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隻未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麵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便把箭來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

“以此奉令姊,權答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於令姊,何如?”俊卿道:“願聞。”撰之吟道:

聞得羅敷未有夫,支機肯許問津無?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道:“詩意最妙,隻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卻與令妹相並,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從此撰之胸中癡癡裏想著聞俊卿有個姊妹,美貌巧藝,要得為妻。有了這個念頭,並不與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

誰想這個箭,元有來曆,俊卿學射時節,便懷有擇配之心。竹幹上刻那二句,固是誇著發矢必中,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謎。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裏暗卜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拾得者,即為夫妻。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魏撰之手裏。俊卿隻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姐姐,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隻道真有個姐姐罷了。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裏卻為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意。他日別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明日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姊麵前,小弟十分攛掇,已有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魏撰之道:“這個也好,隻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之喜。

時值秋闈,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了俊卿同去。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隻好瞞著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幹係。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隻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也自歡喜。打點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巨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此報一至,聞家合門慌做了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羅唕。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候父親。府間準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分付,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閑話,隻好不提起,且一麵去會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別。撰之道:

“我們三人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白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人。聞兄隻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