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1 / 3)

詩雲:

人命關天地,從來有報施。

其間多幻處,造物顯其奇。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名曰黃圻嶛,最產得好瓜。有一老圃,以瓜為業,時時手自灌溉,愛惜倍至。圃中諸瓜,獨有一顆結得極大,塊壘如鬥。老圃特意留著,待等味熟,要獻與豪家做孝順的。一日,手中持了鋤頭,去圃中掘菜,忽見一個人掩掩縮縮在那瓜地中。急趕去看時,乃是一個乞丐,在那裏偷瓜吃,把個籬芭多扒開了。仔細一認,正不見了這顆極大的,已被他打碎,連瓤連子,在那裏亂啃。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提起手裏鋤頭,照頭一下。卻元來不禁打,打得腦漿迸流,死於地下。老圃慌了手腳,忙把鋤頭鋤開一楞地來,把屍首埋好,上麵將泥鋪平。且喜是個乞丐,並沒個親人來做苦主討命,竟沒有人知道罷了。

到了明年,其地上瓜愈盛,仍舊一顆獨結得大,足抵得三四個小的,也一般加意愛惜,不肯輕采。偶然縣官衙中有個害熱渴的,想得個大瓜清解。各處買來,多不中意,累那買辦衙役比較了幾番。衙役急了,四處尋訪。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遂將錢與買。進圃選擇,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倍。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錢買了去,送進衙中。衙中人大喜,見這個瓜大得異常,集了眾人共剖。剖將開來,瓤水亂流。多嚷道:

“可惜好大瓜,是爛的了。”仔細一看,多把舌頭伸出,半晌縮不進去。你道為何?元來滿桌多是鮮紅血水,滿鼻是血腥氣的。眾人大驚,稟知縣令。縣令道:“其間必有冤事。”遂叫那買辦的來問道:“這瓜是那裏來的?”買辦的道:“是一個老圃家裏地上的。”縣令道:“他怎生法兒養得這瓜恁大?喚他來,我要問他。”

買辦的不敢稽遲,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麵。縣令問道:“你家的瓜,為何長得這樣大?一圃中多是這樣的麼?”老圃道:“其餘多是常瓜,隻有這顆,不知為何恁大。”縣令道:“往年也這樣結一顆兒麼?”老圃道:

“去年也結一顆,沒有這樣大,略比常瓜大些。今年這一顆大得古怪,自來不曾見這樣。”縣令笑道:“此必異種,他的根畢竟不同,快打轎,我親去看。”當時抬至老圃家中,叫他指示結瓜的處所。縣令教人取鋤頭掘將下去,看他根是怎麼樣的。掘不多深,隻見這瓜的根在泥土中,卻像種在一件東西裏頭的。扒開泥土一看,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其根直在裏麵出將起來。眾人發聲喊,把鋤頭亂挖開來,一個死屍全見。縣令叫挖開他口中,滿口尚是瓜子。縣令叫把老圃鎖了,問其死屍之故。老圃賴不得,隻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從實說了。

縣令道:“怪道這瓜瓤內的多是血水,元來是這個人冤氣所結。他一時屈死,膏液未散,滋長這一棵根苗來。天教我衙中人渴病,揀選大瓜,得露出這一場人命。乞丐雖賤,生命則同,總是偷竊,不該死罪,也要抵償。”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絞罪,後來死於獄中。

可見人命至重,一個乞丐死了,又沒人知見的,埋在地下,已是一年,又如此結出異樣大瓜來弄一個明白,正是天理昭彰的所在。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露出那一件事來,兩件不明不白的官司,一時顯露。說著也古怪。有詩為證:

從來見說沒頭事,此事沒頭真莫猜。

及至有時該發露,一頭弄出兩頭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他那邊土俗,但是有資財的,就呼為朝奉。蓋宋時有朝奉大夫,就像稱呼富人為員外一般,總是尊他。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家私,真所謂飽暖生淫欲,心裏隻喜歡的是女色。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就千方百計,必要弄他到手才住。隨你費下幾多東西,他多不吝,隻是以成事為主。所以花費的也不少,上手的也不計其數。自古道天道禍淫,才是這樣貪淫不歇,便有希奇的事體做出來,直教你破家辱身,急忙分辨得來,已吃過大虧了,這是後話。

且說徽州府岩子街有一個賣酒的,姓李,叫做李方哥。有妻陳氏,生得十分嬌媚,豐采動人。程朝奉動了火,終日將買酒為由,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雖是纏得熟分了,那陳氏也自正正氣氣,一時也勾搭不上。程朝奉道:“天下的事,惟有利動人心。這家子是貧難之人,我拚舍著一主財,怕不上我的鉤?私下鑽求,不如明買。”一日對李方哥道:

“你一年賣酒得利多少?”李方哥道:“靠朝奉福蔭,借此度得夫妻兩口,便是好了。”程朝奉道:“有得贏餘麼?”李方哥道:“若有得一兩二兩贏餘,便也留著些做個根本,而今隻好繃繃拽拽,朝升暮合過去,那得贏餘?”程朝奉道:“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心下何如?”李方哥道:“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便多做些好酒起來,開個興頭的槽坊。一年之間度了口,還有得多。隻是沒尋那許多東西,就是有人肯借,欠下了債,要賠利錢,不如守此小本經紀罷了。”朝奉道:“我看你做人也好,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我便與你二三十兩,也不打緊。”李方哥道:“二三十兩是朝奉的毫毛,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隻是朝奉怎麼肯?”朝奉道:“肯到肯,隻要你好心。”李方哥道:

“教小人怎麼樣的才是好心?”朝奉笑道:“我喜歡你家裏一件物事,是不費你本錢的,我借來用用,仍舊還你。若肯時,我即時與你三十兩。”李方哥道:“我家裏那裏有朝奉用得著的東西?況且用過就還,有甚麼不奉承了朝奉,卻要朝奉許多銀子?”朝奉笑道:“隻怕你不肯。你肯了,又怕你妻子不舍得。你且兩個去商量一商量,我明日將了銀子來,與你現成講兌。今日空口說白話,未好就明說出來。”笑著去了。

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不知是要我家甚麼物件。”陳氏想一想道:“你聽他油嘴,若是別件動用物事,又說道借用就還的,隨你奢遮寶貝,也用不得許多貰錢,必是癡心想到我身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不要被他騰倒。”李方哥笑笑道:“那有此話!”

隔了一日,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銀子,來對李方哥道:“銀子已現有在此,打點送你的了。隻看你每意思如何。”朝奉當麵打開包來,白燦燦的一大包。李方哥見了,好不眼熱,道:“朝奉明說是要怎麼?小人好如命奉承。”朝奉道:“你是個曉事人,定要人說個了話,你自想家裏是甚東西是我用得著的,又這般值錢就是了。”李方哥道:“教小人沒想處,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外,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家夥,一件也不曾有。”朝奉笑道:“正是身上的,那個說是身子外邊的?”李方哥通紅了臉道:“朝奉沒正經!怎如此取笑?”朝奉道:“我不取笑,現錢買現貨,願者成交。若不肯時,也隻索罷了,我怎好強得你?”說罷,打點袖起銀子了。自古道:

清酒紅人麵,黃金黑世心。

李方哥見程朝奉要收拾起銀子,便呆著眼不開口,盡有些沉吟不舍之意。程朝奉早已瞧科,就中取著三兩多重一錠銀子,塞在李方哥袖子裏道:“且拿著這錠去做樣,一樣十錠就是了。你自家兩個計較去。”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程朝奉正是會家不忙,見接了銀子,曉得有了機關,說道:“我去去再來討回音。”

李方哥進到內房與妻陳氏說道:“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元來真是此意。被我搶白了一頓,他沒意思,把這一錠子作為賠禮,我拿將來了。”陳氏道:“你不拿他的便好,拿了他的,已似有肯意了。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李方哥道:“我一時沒主意,拿了,他臨去時就說‘像得我意,十錠也不難。’我想我與你在此苦掙一年,掙不出幾兩銀子來。他的意思,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錢。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與了他些甜頭,便起他一主大銀子,也不難了。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李方哥說罷,就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陳氏拿到手來看一看,道:“你男子漢見了這個東西,就舍得老婆養漢了?”李方哥道:“不是舍得,難得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我們拚忍著一時羞恥,一生受用不盡了。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我們又不是甚麼閥閱人家,就守著清白,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陳氏道:“是倒也是,羞人答答的,怎好兜他?”李方哥道:“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我而今辦著一個東道在房裏,請他晚間來吃酒,我自到外邊那裏去避一避。等他來時,隻說我偶然出外就來的,先做主人陪他,飲酒中間他自然撩撥你。你看著機會,就與他成了事。等得我來時,事已過了。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陳氏道:“隻是有些害羞,使不得。”李方哥道:“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有甚麼羞?你隻是做主人陪他吃酒,又不要你先去兜他。隻看他怎麼樣來,才回答他就是,也沒甚麼羞處。”陳氏見說,算來也不打緊的,當下應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