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1 / 3)

詩雲:

敕使南來坐畫船,袈裟猶帶禦爐煙。

無端撞著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緣。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永樂年間少師姚廣孝所作。這個少師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貫蘇州人氏。他雖是個出家人,廣有法術,兼習兵機,乃元朝劉秉忠之流。太祖分封諸王,各選一高僧伴送之國。道衍私下對燕王說道:“殿下討得臣去作伴,臣當送一頂白帽子與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個“皇”字,他藏著啞謎,說道輔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曉得他不凡,果然麵奏太祖,討了他去。後來讚成靖難之功,出師勝敗,無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時,燕王問他:“利鈍如何?”他說:“事畢竟成,不過費得兩日工夫。”後來敗於東昌,方曉得“兩日”是個“昌”字。他說道:“此後再無阻了。”果然屢戰屢勝,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樂。道衍賜名廣孝,封至少師之職。雖然受了職銜,卻不肯留發還俗,仍舊光著個頭,穿著蟒龍玉帶,長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曉得是他佐命功臣,誰不欽敬?

一日,成祖皇帝禦筆親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進香。少師隨坐了幾號大樣官船,從長江中起行。不則數日,來到蘇州馬頭上,灣船在姑蘇館驛河下。蘇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觀看風俗,比舊同異如何。屏去從人,不要跟隨,獨自一個,穿著直裰在身,隻做野僧打扮,從胥門走進街市上來行走。

正在看玩之際,忽見喝道之聲遠遠而來。市上人雖不見十分驚惶,卻也各自走開在兩邊了讓他。有的說是管糧曹官人來了。少師雖則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裏的,隻在街上搖擺不避。須臾之間,那個官人看看抬近,轎前皂快人等高聲喝罵道:“禿驢怎不回避!”少師隻是微微冷笑。就有兩個應捕把他推來搶去。少師口裏隻說得一句道:“不得無禮,我怎麼該避你們的?”應捕見他不肯走開,道是衝了節,一把拿住。

隻等轎到麵前,應捕口稟道:“一個野僧衝道,拿了聽候發落。”轎上那個官人問道:“你是那裏野和尚,這等倔強?”少師隻不作聲。那個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著。眾人諾了一聲,如鷹拿燕雀,把少師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師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

才打得完,隻見府裏一個承差同一個船上人,飛也似跑來道:“那裏不尋得少師爺到,卻在這裏!”眾人驚道:“誰是少師爺?”承差道:“適才司道府縣各爺多到欽差少師姚老爺船上迎接,說著了小服從胥門進來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趕來,各位爺多在後麵來了。你們何得在此無理!”眾人見說,大驚失色,一哄而散。連抬那官人的轎夫,把個官來撇在地上了,丟下轎子,恨不爺娘多生兩隻腳,盡數跑了。剛剛剩下得一個官人在那裏。

元來這官人姓曹,是吳縣縣丞。當下承差將出繩來,把縣丞拴下,聽候少師發落。須臾,守巡兩道府縣各官多來迎接,把少師簇擁到察院衙門裏坐了。各官挨次參見已畢。承差早已各官麵前稟過少師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請當麵治曹縣丞之罪。少師笑道:“權且寄府獄中,明日早堂發落。”當下把縣丞帶出,監在府裏。各官別了出來,少師是晚即宿於察院之中。

次早開門,各官又進見。少師開口問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裏?”各官稟道:“見監府獄,未得鈞旨,不敢造次。”少師道:“帶他進來。”各官道是此番曹縣丞必不得活了。曹縣丞也道性命隻在霎時,戰戰兢兢,隨著解人膝行到庭下,叩頭請死。少師笑對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曉事。即如一個野僧在街上行走,與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這是有眼不識泰山,罪應萬死,隻求老大人自行誅戮,賜免奏聞,以寬某等失於簡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師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個柬帖來與各官看,即是前詩四句。各官看罷,少師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閑步,正要完這夙債。今事已畢,這官人原沒甚麼罪過,各請安心做官罷了,學生也再不提起了。”眾官盡歎伏少師有此等度量,卻是少師是曉得過去未來的事,這句話必非混帳之語。

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說宋時一個奇人,也要求人杖責了前欠的,已有個榜樣過了。這人卻有好些奇處,聽小子慢慢說來,做回正話。

從來有奇人,其術堪玩世。

一切真實相,僅足供遊戲。

話說宋朝蜀州江源有一個奇人,姓楊,名望才,字希呂。自小時節不知在那裏遇了異人,得了異書,傳了異術。七八歲時,在學堂中便自蹺蹊作怪。專一聚集一班學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個劉關張三戰呂布,或扮個尉遲恭單鞭奪槊。口裏不知念些甚麼,任憑隨心搬演。那些村童無不一一按節跳舞,就像教師教成了一般的,旁觀著實好看。及至舞畢,問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日,同學的有錢數百文在書笥中,並沒人知道。楊生忽地向他借起錢來。同學的推說沒有,楊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錢有幾百幾十幾文見在笥中,如何賴道沒有?”眾學生不信,群然啟那同學的書笥看,果然一文不差。於是傳將開去,盡道楊家學生有希奇術數。年紀漸大,長成得容狀醜怪,雙目如鬼,出口靈驗。遠近之人多來請問吉凶休咎,百發百中。因為能與人抽簡祿馬,川中起他一個諢名叫做楊抽馬。但是經過抽馬說的,近則近應,遠則遠應,正則正應,奇則奇應。且略述他幾樁怪異去處:

楊家住居南邊,有大木一株,蔭蔽數丈。忽一日寫個帖子出去,貼在門首道:“明日午未間,行人不可過此,恐有奇禍。”有人看見,傳說將去道:“抽馬門首有此帖子。”多來爭者。看見了的,曉得抽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未時候,切勿從他門首來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木忽然摧仆下來,盈塞街市,兩旁房屋略不少損。這多是楊抽馬魘樣過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誤傷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於禍。若使當時不知,在街上搖擺時節,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又常持縑帛入市貨賣。那買的接過手量著,定是三丈四丈長的,價錢且是相應。買的還要討他便宜,短少些價值,他並不爭論。及至買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價錢,原隻長得多少。隨你是量過幾丈的,價錢隻有尺數,那縑也就隻有幾尺長了。

出去拜客,跨著一匹騾子,且是雄健。到了這家門內,將騾係在庭柱之下,賓主相見茶畢,推說別故暫出,不牽騾去。騾初時叫跳不住,去久不來,騾亦不作聲,看看縮小。主人怪異,仔細一看,乃是紙剪成的。

四川製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牘,急要對勘,年深塵積,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徬徨終日,竟無尋處。有人教他請問楊抽馬,必知端的。

吏胥來問,抽馬應聲答道:“在某屋某櫃第幾遝下。”依言去尋,果然即在那裏番出來。

一日,眉山琛禪師造門相訪,適有鄉客在座。那鄉客新得一馬,黑身白鼻,狀頗駿異。楊抽馬見了道:“君此馬不中騎,隻該送與我罷了。君若騎他,必有不利之處。”鄉客大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語,意欲嚇騙吾馬。吾用錢一百千買來的,乘坐未久,豈肯輕為你賺去麼?”抽馬笑道:

“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禪師在此為證,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當有報應,切宜記取,勿可到馬房看他芻秣;又須善護左肋。直待過了此日,還可望再與你相見耳。”鄉客見他說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聽而去。到了明年此日,鄉客那裏還把他言語放在心上?果然親去喂馬。那匹馬忽然跳躍起來,將雙蹄亂踢,鄉客倒地。那馬見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齊斷。鄉客叫得一聲“阿也”!連吼是吼,早已後氣不接,嗚呼哀哉。琛禪師問知其事,大加驚異。每向人說楊抽馬靈驗,這是他親經目見的說話。

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叩所向。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作同僉書。”其時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後守蘇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為同僉書樞密院事。時錢處和先為僉書,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壽卿,名耆孫。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央他遣一仆致書問休咎。關仆未至,抽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造飯,有一關姓的家仆來了,須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飯,飯已熟了,關仆方來。

未及進門,抽馬迎著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為別人來奔波麼?”關仆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即將所造之飯款待此仆。抽馬答書,備言禍福而去。

元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隻中中。卻是拿班做勢,不肯輕易見客。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

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落泊,某人有結果,某人沒散場。恰像請了一個設帳的相士一般。看了氣色,是件斷將出來,卻麵前不十分明說,背後說一兩句,無不應驗的。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王孫公子,車馬盈門。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隻說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後來一見楊抽馬這樣醜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抽馬一見蘇氏,便像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元來吾妻混跡於此。”兩下說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來。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裏一發的陰陽有準,禍福無差。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就是身不在家,隻消到他門裏問著,也是不差的。所以門前熱鬧,家裏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皂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的,齊來聲諾。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