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1 / 3)

詩曰:

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

其間應有實,豈必盡虛玄?

話說世間稗官野史中,多有紀載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其間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來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紀》,道是僧孺落第時,遇著薄太後,見了許多異代、本朝妃嬪美人,如戚夫人、齊潘妃、楊貴妃、昭君、綠珠,詩詞唱和,又得昭君伴寢,許多怪誕的話。卻乃是李德裕與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門客韋瓘作此記誣著他,隻說是他自己做的,中懷不臣之心,妄言汙蔑妃後,要坐他族滅之罪。這個記中事體,可不是一些影也沒有的了?又有那《後土夫人傳》,說是韋安道遇著後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婦,被父母疑心是妖魅,請明崇儼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後來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隻得去了,卻要安道隨行。安道到他去處,看見五嶽四瀆之神多來朝他。又召天後之靈,囑他予安道官職錢鈔。安道歸來,果見天後傳令洛陽城中訪韋安道,與他做魏王府長史,賜錢五百萬。說得有枝有葉。元來也是借此譏著天後的。後來宋太宗好文,太平興國年間,命史官編集從來小說,以類分載,名為《太平廣記》。不論真的假的,一總收拾在內。議論的道:“上自神祇仙子,下及昆蟲草木,無不受了淫褻汙點。”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

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實的。未可執了一個見識,道總是虛妄的事。隻看《太平廣記》以後許多記載之書,中間盡多遇神遇鬼的,說得的的確確,難道盡是假托出來不成?

隻是我朝嘉靖年間,蔡林屋所記《遼陽海神》一節,乃是千真萬真的。蓋是林屋先在京師,京師與遼陽相近,就聞得人說有個商人遇著海神的說話,半疑半信。後見遼東一個僉憲、一個總兵到京師來,兩人一樣說話,說得詳細,方信其實。也還隻曉得在遼的事,以後的事不明白。

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著這人來遊雨花台。林屋知道了,著人邀請他來相會,特問這話,方說得始末根由,備備細細。林屋敘述他覿麵自己說的話,作成此傳,無一句不真的。方知從古來有這樣事的,不盡是虛誕了。說話的,畢竟那個人是甚麼人?那個事怎麼樣起?

看官聽小子據著傳文敷演出來。正是:

怪事難拘理,明神亦賦情。

不知精爽質,何以戀凡生?

話說徽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賢,是彼處漁村大姓,世代儒門,少時多曾習讀詩書。卻是徽州風俗,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著。正德初年,與兄程寀將了數千金,到遼陽地方為商,販賣人參、鬆子、貂皮、東珠之類。往來數年,但到處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資本,再沒一番做得著。徽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而妻妾家屬,隻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怕歸來受人笑話,羞慚慘沮,無麵目見江東父老,不思量還鄉去了。

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在遼陽開著大鋪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熟於帳目出入,盤算本利,這些本事,是商賈家最用得著的。他兄弟自無本錢,就有人出些束脩,請下了他專掌帳目,徽州人稱為二朝奉。兄弟兩人,日裏隻在鋪內掌帳,晚間卻在自賃的下處歇宿。

那下處一帶兩間,兄弟各駐一間,隻隔得中間一垛板壁。住在裏頭,就像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沒奈何了,勉強度日。

如此過了數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邊方地土,天氣早寒,一日晚間,風雨暴作。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擁被在床,想要就枕。因是寒氣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來覆去,不覺思念家鄉起來。隻得重複穿了衣服,坐在床裏浩歎數聲,自想:“如此淒涼情狀,不如早死了倒幹淨。”此時燈燭已滅,又無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著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類,纖毫皆見。程宰心裏疑惑,又覺異香撲鼻,氤氳滿室,毫無風雨之聲,頓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程宰越加驚愕,自想道:“莫非在夢境中了?”不免走出外邊,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來,走到門邊開出去看,隻見外邊陰黑風雨,寒冷得不可當。慌忙奔了進來,才把門關上,又是先前光景,滿室明朗,別是一般境界。程宰道:“此必是怪異。”心裏慌怕,不敢移動腳步,隻在床上高聲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層壁,隨你喊破了喉嚨,莫想答應一聲。

程宰著了急,沒奈何了,隻得鑽在被裏,把被連頭蓋了,撒得緊緊,向裏壁睡著,圖得個眼睛不看見,憑他怎麼樣了。卻是心裏明白,耳朵裏聽得出的。遠遠的似有車馬喧闐之聲,空中管弦金石音樂迭奏,自東南方而來。看看相近,須臾之間,已進房中。程宰輕輕放開被角,露出眼睛偷看,隻見三個美婦人,朱顏綠鬢,明眸皓齒,冠帔盛飾,有像世間圖畫上後妃的打扮。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容色風度,一個個如天上仙人,絕不似凡間模樣。年紀多隻可二十餘歲光景。前後侍女無數,盡皆韶麗非常,各有執事,自分行列。但見:

或提爐,或揮扇;或張蓋,或帶劍;或持節,或捧琴;或秉燭花,或挾圖書;或列寶玩,或荷旌幢;或擁衾褥,或執巾帨;或奉盤匜,或擎如意;或舉肴核,或陳屏障;或布幾筵,或陳音樂。

雖然紛紜雜遝,仍自嚴肅整齊。隻此一室之中,隨從何止數百?

說話的,你錯了,這一間空房,能有多大,容得這幾百人?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裏走將進來,走也走他一兩個更次,擠也要擠坍了。看官,不是這話,列位曾見《維摩經》上的說話麼?那維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諸天皆在室內,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難道是地方著得去?無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有光明境界無盡。譬如一麵鏡子,能有多大?內中也著了無盡物像。這隻是個現相,所以容得數百個人,一時齊在麵前,原不是從門裏一個兩個進來的。

閑話休絮,且表正事。那三個美人內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走到床邊,將程宰身上撫摩一過,隨即開鶯聲、吐燕語,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麼?吾非是有害於人的,與郎君有夙緣,特來相就,不必見疑。且吾已到此,萬無去理。郎君便高聲大叫,必無人聽見,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來,與吾相見。”程宰聽罷,心裏想道:“這等靈變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擺布著我,我便不起來,這被頭裏豈是躲得過的?他既說是有夙緣,或者無害,也不見得。我且起來見他,看是怎地。”遂一轂轆跳將起來,走下臥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臨,有失迎迓,罪合萬死,伏乞哀憐。”美人急將纖纖玉手一把拽將起來道:“你休懼怕,且與我同坐著。”挽著程宰之手,雙雙南麵坐下。

那兩個美人,一個向西,一個向東,相對侍坐。坐定,東西兩美人道“今夕之會,數非偶然,不要自生疑慮。即命侍女設酒進饌,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舉箸,心胸頓爽。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卮進酒。

卮形絕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辭不飲。美人笑道:“郎怕醉麼?此非人間曲糵所醞,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飲不妨。”手舉一卮,親奉程宰。程宰不過意,隻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卻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滯。雖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覺得好吃,不覺一卮俱盡。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連又進數卮,三美人皆陪飲。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頓開,略無醉意。每進一卮,侍女們八音齊奏,音調清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

酒闌,東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與夫人可以就寢矣。”隨起身褰帷拂枕,疊被鋪床,向南麵坐的美人告去,其餘侍女一同隨散。

眼前幾百具器,霎時不見。門戶皆閉,又不知打從那裏去了。當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個,挽著程宰道:“眾人已散,我與郎解衣睡罷。”程宰私自想道:“我這床上布衾草褥,怎麼好與這樣美人同睡的?”舉眼一看,隻見枕衾帳褥,盡皆換過,錦繡珍奇,一些也不是舊時的了。

程宰雖是有些驚惶,卻已神魂飛越,心裏不知如何才好,隻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開髻發綹辮,總綰起一窩絲來。那發又長又黑,光明可鑒。脫下裏衣,肌膚瑩潔,滑若凝脂,側身相就。程宰湯著,遍體酥麻了。真個是:

豐若有餘,柔若無骨。雲雨初交,流丹浹藉。若遠若近,宛轉嬌怯。儼如處子,含苞初拆。

程宰客中荒涼,不意得了此味,真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實出望外,喜之如狂。美人也自愛著程宰,枕上對他道:“世間花月之妖,飛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世上說著便怕,惹人僧惡。我非此類,郎慎勿疑。

我得與郎相遇,雖不能大有益於郎,亦可使郎身體康健,資用豐足。倘有患難之處,亦可出小力周全,但不可漏泄風聲。就是至親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後便當恒奉枕席,不敢有廢;若一有漏言,不要說我不能來,就有大禍臨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聞言甚喜,合掌罰誓道:“某本凡賤,誤蒙真仙厚德,雖粉身碎骨,不能為報!既承法旨,敢不銘心?倘違所言,九死無悔!”誓畢,美人大喜,將手來勾著程宰之頸,說道:“我不是仙人,實海神也。與郎有夙緣甚久,故來相就耳。”語話纏綿,恩愛萬狀。不覺鄰雞已報曉二次,美人攬衣起道:“吾今去了,夜當複來。郎君自愛。”說罷,又見昨夜東西坐的兩個美人與眾侍女,齊到床前,口裏多稱:“賀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來,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將梳洗應有的物件,伏侍梳洗罷,仍帶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執著程宰之手,叮嚀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戀,不忍舍去。眾女簇擁而行,尚回顧不止。人間夫婦,無此愛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佇立細看,如癡似呆,歡喜依戀之態,不能自禁。轉眼間室中寂然,一無所見。看那門窗,還是昨日關得好好的。回頭再看房內,但見:

土坑上鋪一帶荊筐,蘆席中拖一條布被。欹頹牆角,堆零星幾塊煤煙;坍塌地爐,擺缺綻一行瓶罐。渾如古廟無香火,一似牢房不潔清。

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夢麼?”定睛一想,想那飲食笑語以及交合之狀,盟誓之言,曆曆有據,絕非是夢寐之境,肚裏又喜又疑。

頃刻間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來事體,他有些聽得麼?”走到間壁,叫聲:“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來,看見了程宰,大驚道:“你今日麵上神彩異常,不似平日光景,甚麼緣故?”程宰心裏躊躇道:“莫非果有些甚麼怪樣,惹他們疑心?”隻得假意說道:“我與你時乖運蹇,失張失誌,落魄在此,歸家無期。昨夜暴冷,愁苦的當不得,展轉悲歎,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聽見的。有甚麼好處,卻說我神彩異常起來?”程寀道:“我也苦冷,又想著家鄉,通夕不寐,聽你房中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響。我怪道你這樣睡得熟,何曾有愁歎之聲,卻說這個話!”程宰見哥哥說了,曉得哥哥不曾聽見夜來的事了,心中放下了趷,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鋪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