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1 / 3)

詩曰:

劇賊從未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場不立功?

自古說孟嚐君養食客三千,雞鳴狗盜的多收拾在門下。後來被秦王拘留,無計得脫。秦王有個愛姬傳語道:“聞得孟嚐君有領狐白裘,價值千金。若將來送了我,我替他討個人情,放他歸去。”孟嚐君當時隻有一領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內庫,那得再有?其時狗盜的便獻計道:

“臣善狗偷,往內庫去偷將出來便是。”你道何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就假做了狗,爬牆越壁,快捷如飛,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來,送與秦宮愛姬,才得善言放脫。連夜行到函穀關,孟嚐君恐怕秦王有悔,後麵追來,急要出關。當得關上直等雞鳴才開。孟嚐君著了急,那時食客道:“臣善雞鳴,此時正用得著。”就曳起聲音,學作雞啼起來,果然與真無二。啼得兩三聲,四下群雞皆啼,關吏聽得,把關開了,孟嚐君才得脫去。

孟嚐君平時養了許多客,今脫秦難,卻得此兩小人之力,可見天下寸長尺技,俱有用處。而今世上隻重著科目,非此出身,縱有奢遮的,一概不用。所以有奇巧智謀之人,沒處設施,多趕去做了為非作歹的勾當。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將來,隨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氣力,且省得他流在盜賊裏頭去了。

且如宋朝臨安有個劇盜,叫做“我來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但是他到人家偷盜了物事,一些蹤影不露出來,隻是臨行時,壁上寫著“我來也”三個大字。第二日人家看見了字,方才簡點家中,曉得失了賊。若無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煞好手段!臨安中受他蒿惱不過,紛紛告狀。府尹責著緝捕使臣,嚴行挨查,要獲著真正寫“我來也”三字的賊人。卻是沒個姓名,知是張三李四?拿著那個才肯認帳?使臣人等受那比較不過,隻得用心體訪。元來隨你巧賊,須瞞不過公人。占風望氣,定然知道的。隻因拿得甚緊,畢竟不知怎的緝著了他的真身,解到臨安府裏來。

府尹升堂,使臣稟說:“緝著了真正‘我來也’,雖不曉得姓名,卻正是寫這三字的。”府尹道:“何以見得?”使臣道:“小人們體訪甚真,一些不差。”那個人道:“小人是良民,並不是甚麼‘我來也’。公人們比較不過,拿小人來冒充的。”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賊口聽他不得!”府尹隻是疑心。使臣們稟道:“小人們費了多少心機,才訪得著。若被他花言巧語脫了出去,後來小人們再沒處拿了。”府尹欲待要放,見使臣們如此說,又怕是真的,萬一放去了,難以尋他,再不好比較緝捕的了,隻得權發下監中收監。

那人一到監中,便好言對獄卒道:“進監的舊例,該有使費,我身邊之物,盡被做公的搜去。我有一主銀兩,在嶽廟裏神座破磚之下,送與哥哥做拜見錢。哥哥隻做去燒香,取了來。”獄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東西,約有二十餘兩。獄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漸加親密。

一日,那人又對獄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小人無可報效,還有一主東西在某外橋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見小人一點敬意。”獄卒道:“這個所在是往來之所,人眼極多,如何取得?”那人道:

“哥哥將個筐籃盛著衣服,到那河裏去洗,摸來放在籃中,就把衣服蓋好,卻不拿將來了?”獄卒依言,如法取了來,沒人知覺。簡簡物事,約有百金之外。獄卒一發喜謝不盡,愛厚那人,如同骨肉。晚間買酒請他。

酒中那人對獄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裏去看一看,五更即來,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獄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許多東西,他要出去,做難不得。萬一不來了怎麼處?”那人見獄卒遲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小人被做公的冒認做‘我來也’送在此間,既無真名,又無實跡,須問不得小人的罪。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但請哥哥放心,隻消兩個更次,小人仍舊在此了。”獄卒見他說得有理,想道:“一個不曾問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沒甚大事。他現與了我許多銀兩,拚得與他使用些,好歹糊塗得過,況他未必不來的。”就依允放了他。那人不由獄門,竟在屋簷上跳了去。屋瓦無聲,早已不見。

到得天未大明,獄卒宿酒未醒,尚在朦朧,那人已從屋簷跳下。搖起獄卒道:“來了,來了。”獄卒驚醒,看了一看道:“有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來,有累哥哥?多謝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謝意,留在哥哥家裏,哥哥快去收拾了來。小人就要別了哥哥,當官出監去了。”

獄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家中妻子說:“有件事,正要你回來得知。昨夜更鼓盡時,不知梁上甚麼響,忽地掉下一個包來。解開看時,盡是金銀器物,敢是天賜我們的?”獄卒情知是那人的緣故,急搖手道:“不要露聲!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獄卒急轉到監中,又謝了那人。

須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隻見紛紛來告盜情事,共有六七紙。

多是昨夜失了盜,牆壁上俱寫得有“我來也”三字,懇求著落緝捕。府尹道:“我元疑心前日監的,未必是真我來也,果然另有這個人在那裏,那監的豈不冤枉?”即叫獄〔卒〕來分付:“快把前日監的那人放了。”另行責著緝捕使臣,定要訪個真正‘我來也’解官,立限比較。豈知真的卻在眼前放去了?隻有獄卒心裏明白,伏他神機妙用,受過重賄,再也不敢說破。

看官,你道如此賊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著他的去處麼?這是舊話,不必說。隻是我朝嘉靖年間,蘇州有個神偷懶龍,事跡頗多。雖是個賊,煞是有義氣,兼帶著戲耍,說來有許多好笑好聽處。有詩為證:

誰道偷無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兒。

話說蘇州亞字城東玄妙觀前第一巷有一個人,不曉得他的姓名,後來他自號懶龍,人隻稱呼他是懶龍。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著天雨,走到一所枯廟中避著,卻是草鞋三郎廟。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夢見神道與他交感,歸來有妊。滿了十月,生下這個懶龍來。懶龍生得身材小巧,膽氣壯猛,心機靈變,度量慨慷。且說他的身體行徑:

柔若無骨,輕若禦風。大則登屋跳梁,小則捫牆摸壁。隨機應變,看景生情。撮口則為雞犬狸鼠之聲,拍手則作簫鼓弦索之弄。飲琢有方,律呂相應。無弗酷肖,可使亂真。出沒如鬼神,去來如風雨。果然天下無雙手,真是人間第一偷。

懶龍不但伎倆巧妙,又有幾件希奇本事,詫異性格:自小就會著了靴在壁上走,又會說十三省鄉談,夜間可以連宵不睡,日間可以連睡幾日,不茶不飯,像陳摶一般。有時放量一吃,酒數鬥、飯數升,不夠一飽;有時不吃起來,便動幾日不餓。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襯,走步絕無聲響;與人相撲,掉臂往來,倏忽如風。想來《劍俠傳》中白猿公,《水滸傳》中鼓上蚤,其矯捷不過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懶龍既有這一番嗻,便自藏埋不住,好與少年無賴的人往來,習成偷兒行徑。一時偷兒中高手有:蘆茄茄(骨瘦如青蘆枝,探丸白打最勝);刺毛鷹(見人輒隱伏,形如蠆,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練為腰纏,角上掛大鐵鉤,以鉤向上拋擲,遇罥掛便攀緣腰纏上升;欲下亦借鉤力,梯其腰纏,翩然而落)。這數個,多是吳中高手,見了懶龍手段,盡皆心伏,自以為不及。懶龍原沒甚家緣家計,今一發棄了,到處為家,人都不曉得他歇在那一個所在。白日行都市中,或閃入人家,但見其影,不見其形。暗夜便竊入大戶朱門尋宿處:

玳瑁梁間,鴛鴦樓下,繡屏之內,畫閣之中,縮做刺蝟一團,沒一處不是他睡場。得便就做他一手。因是終日會睡,變幻不測如龍,所以人叫他懶龍。所到之處,但得了手,就畫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處將粉寫白字,在粉牆將煤寫黑字,再不空過。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兩山出蛟,太湖邊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塚朱漆棺。

寶物無數,盡被人盜去無遺。有人傳說到城,懶龍偶同親友泛湖,因到其處,看見藤蔓纏棺,已被斬斷。開發棺中,惟枯骸一具,塚旁有斷碑模糊。懶龍道是古來王公之墓,不覺惻然,就與他掩蔽了。即時出些銀兩,雇本處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澆奠。奠畢將行,懶龍見草中一物礙腳,俯首取起,乃是古銅鏡一麵。急藏襪中,不與人見。及到城中,將往僻處,刷淨泥滓細看,那鏡小小隻有四五寸。麵上精光閃爍,背上鼻鈕四傍,隱起窮奇饕餮魚龍波浪之形。滿身青綠,盡蝕朱砂水銀之色。

試敲一下,其聲泠然。曉得是件寶貝,將來佩帶身邊。到得晚間,將來一照,暗處皆明,雪白如晝。懶龍得了此鏡,出入不離,夜行更不用火,一發添了一助。別人怕黑時節,他竟同日裏行走,偷法愈便。卻是懶龍雖是偷兒行徑,卻有幾件好處:不肯淫人家婦女,不入良善與患難之家,許了人說話再不失信。亦且仗義疏財,偷來東西隨手散與貧窮負極之人。最要薅惱那慳吝財主、無義富人,逢場作戲,做出笑話。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隊來皈依他,義聲赫然。懶龍笑道:“吾無父母妻子可養,借這些世間餘財聊救貧人。正所謂損有餘補不足,天道當然,非關吾的好義也。”

一日,有人傳說一個大商人千金在織人周甲家。懶龍要去取他的,酒後錯認了所在,誤入了一個人家。其家乃是個貧人,房內止有一張大幾。四下一看,別無長物。既已進了房中,一時不好出去,隻得伏在幾下。看見貧家夫妻對食,盤餐蕭瑟。夫滿麵愁容,對妻道:“欠了客債要緊,別無頭腦可還,我不如死了罷!”妻子道:“怎便尋死?不如把我賣了,還好將錢營生。”說罷,夫妻淚如雨下。

懶龍忽然跳將出來,夫妻慌怕。懶龍道:“你兩個不必怕我,我乃懶龍也。偶聽人言,來尋一個商客,錯走至此。今見你每生計可憐,我當送二百金與你,助你經營,快不可別尋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聞其名,拜道:“若得義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裏得生了!”懶龍出了門去,一個更次,門內鏗然一響。夫妻走起看時,果然一個布囊,有銀二百兩在內,乃是懶龍是夜取得商人之物。夫妻喜躍非常,寫個懶龍牌位,奉事終身。

有一貧兒,少時與懶龍遊狎,後來消乏。與懶龍途中相遇,身上襤縷,自覺羞慚,引扇掩麵而過。懶龍掣住其衣,問道:“你不是某舍麼?”

貧兒局蹐道:“惶恐,惶恐。”懶龍道:“你一貧至此,明日當同你入一大家,取些來付你,勿得妄言!”貧兒曉得懶龍手段,又是不哄人的。明日傍晚來尋懶龍。懶龍與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館。但見:

暮鴉繚亂,碧樹蒙籠。

萬籟淒清,四隅寂靜。

懶龍分付貧兒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樹,逾垣而入,許久不出。貧兒屏氣吞聲,蹲踞牆外。又被群犬嚎吠,趕來咋齧,貧兒繞牆走避。微聽得牆內水響,倏有一物如沒水鸕鶿,從林影中墮地。仔細看看,卻是懶龍,渾身沾濕,狀甚狼狽。對貧兒道:“吾為你幾乎送了性命。裏麵黃金無數,可以鬥量,我已取到了手。因為外邊犬吠得緊,驚醒裏麵的人,追將出來。隻得丟棄道旁,輕身走脫,此乃子之命也。”貧兒道:“老龍平日手到拿來,今日如此,是我命薄!”歎息不勝。懶龍道:“不必煩惱,改日別作道理。”貧兒怏怏而去。

過了一個多月,懶龍路上又遇著他,哀告道:“我窮得不耐煩了,今日去卜問一卦,遇著上上大吉,財爻發動。先生說:‘當有一場飛來富貴,是別人作成的。’我想不是老龍,還那裏指望?”懶龍笑道:“吾幾乎忘了。前日那家金銀一箱,已到手了。若竟把來與你,恐那家發覺,你藏不過,做出事來。所以權放在那家水池內,再看動靜。今已個月期程,不見聲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訪了。可以取之無礙,晚間當再去走遭。”貧兒等到薄暮,來約懶龍同往。懶龍一到彼處,但見:

度柳穿花,捷若飛鳥。

馳彼濺沫,矯似遊龍。

須臾之間,背負一箱而出。急到僻處開看,將著身帶寶鏡一照,裏頭盡是金銀。懶龍分文不取,也不問多少,盡數與了貧兒。分付道:“這些財物,可夠你一世了,好好將去用度。不要學我懶龍混帳半生,不做人家。”貧兒感激謝教,將著做本錢,後來竟成富家。懶龍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說話的,懶龍固然手段高強,難道隻這等遊行無礙,再沒有失手時節?看官聽說,他也有遇著不巧,受了窘迫,卻會得逢急智生,脫身溜撒。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見衣櫥開著,急向裏頭藏身,要取櫥中衣服。

不匡這家子臨上床時,將衣廚關好,上了大鎖,竟把懶龍鎖在櫥內了。

懶龍出來不得,心生一計,把櫥內衣飾緊纏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著櫥門。口裏就做鼠咬衣裳之聲。主人聽得,叫起老嫗來道:“為何把老鼠關在櫥內了?可不咬壞了衣服?快開了櫥趕了出來!”老嫗取火開櫥,才開得門,那挨著門口包兒,先滾了下地。說時遲,那時快,懶龍就這包滾下來頭裏,一同滾將出來,就勢撲滅了老嫗手中之火。老嫗吃驚,大叫一聲。懶龍恐怕人起難脫,急取了那個包,隨將老嫗要處一撥,撲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著老嫗,隻說是賊,拳腳亂下。老嫗喊叫連天,房外人聽得房裏嚷亂,盡奔將來,點起火一照,見是自家人廝打,方喊得住,懶龍不知已去過幾時了。

有一織紡人家,客人將銀子定下綢羅若幹。其家夫妻收銀箱內,放在床裏邊。夫妻同寢在床,夜夜小心謹守。懶龍知道,要取他的,閃進房去,一腳踏了床沿,挽手進床內掇那箱子。婦人驚醒,覺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曉得是隻人腳。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來,吾捉住賊腳在這裏了!”懶龍即將其夫之腳,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負痛忙喊道:“是我的腳,是我的腳。”婦人認是錯拿了夫腳,即時把手放開。

懶龍便掇了箱子如飛出房。夫妻兩人還爭個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賊腳,你卻教放了。”夫道:“現今我腳掐得生疼,那裏是賊腳?”妻道:“你腳在裏床,我拿的在外床,況且吾不曾掐著。”夫道:“這等,是賊掐我的腳,你隻不要放那隻腳便是。”妻道:“我聽你喊將起來,慌忙之中認是錯了,不覺把手放鬆,他便抽得去了,著了他賊見識,定是不好了。”摸摸裏床,箱子果是不見。夫妻兩個我道你錯,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懶龍又走在一個買衣服的鋪裏,尋著他衣庫,正要揀好的卷他,黑暗難認,卻把身邊寶鏡來照。又道是隔牆須有耳,門外豈無人?誰想隔鄰人家,有人在樓上做房。樓窗看見間壁衣庫亮光一閃,如閃電一般,情知有些尷尬。忙敲樓窗,向鋪裏叫道:“隔壁仔細,家中敢有小人了?”鋪中人驚起,口喊“捉賊!”懶龍聽得在先,看見庭中有一隻大醬缸,上蓋蓬筸,懶龍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複反手蓋好。那家人提著燈各處一照,不見影響,尋到後邊去了。懶龍在缸裏想道:“方才隻有缸內不曾開看,今後頭尋不見,此番必來。我不如往看過的所在躲去。”又思身上衣已染醬,淋漓開來,掩不得蹤跡,便把衣服卸在缸內,赤身脫出來。

把腳蹤印些醬跡在地下,一路到門,把門開了,自己翻身進來,仍入衣庫中藏著。

那家人後頭尋了一轉,又將火到前邊來。果然把醬缸蓋揭開,看時,卻有一套衣服在內,認得不是家裏的。多道:“這分明是賊的衣裳了。”又見地下腳跡,自缸邊直到門邊,門已洞開。盡皆道:“賊見我們尋,慌躲在醬缸裏麵。我們後邊去尋時,他卻脫下衣服逃走了。可惜看得遲了些個,不然此時已被我們拿住。”店主人家道:“趕得他去也罷了,關好了門歇息罷。”一家盡道賊去無事,又曆碌了一會,放倒了頭,大家酣睡。詎知賊還在家裏?懶龍安然住在錦繡叢中,把上好衣服繞身係束得緊峭,把一領青舊衣外麵蓋著。又把細軟好物,裝在一條布被裏麵,打做個包兒。弄了大半夜,寂寂負了,從屋簷上跳出。這家子沒一人知覺。

跳到街上正走時,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來撞著。見懶龍獨自一個負著重囊,侵早行走,疑他來路不正氣,遮住道:“你是甚麼人?在那裏來?說個明白,方放你走。”懶龍口不答應,伸手在肘後摸出一包,團如球,拋在地下就走。那幾個人多來搶看,見上麵牢卷密紮,道他必是好物,爭先來解。解了一層又有一層,就像剝筍殼一般。

且是層層捆得緊,剝了一尺多,裏頭還不盡,剩有拳頭大一塊。疑道:

“不知裹著甚麼?”眾人不肯住手,還要奪來解看。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滿地。

正在鬧嚷之際,隻見一夥人趕來道:“你們偷了我家鋪裏衣服,在此分贓麼?”不由分說,拿起器械蠻打將來。眾人呼喝不住,見不是頭,各跑散了。中間拿住一個老頭兒,天色黯黑之中,也不來認麵龐,一步一棍,直打到鋪裏。老頭兒口裏亂叫亂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們錯了。”眾人多是興頭上,人住馬不住,那裏聽他?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細一看,乃是自家親家翁,在鄉裏住的,連忙喝住眾人。已此打得頭虛麵腫。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請罪。因說失賊之事,老頭兒方訴出來道:“適才同兩三個鄉裏人作伴到此,天未明亮,因見一人背馱一大囊行走,正攔住盤問,不匡他丟下一件包裹,多來奪看,他乘鬧走了。誰想一層一層多是破衣敗絮,我們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卻被這裏人不分皂白,混打這番,把同伴人驚散。便宜那賊骨頭,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