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問路(1 / 2)

不久前,那還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到西郊的藍靛廠,去尋覓我的青春。

人,上了年歲,便總是記得住久遠的事,而忘卻眼前的事,而每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便又會增添些許惆悵。

1949年的同樣這個季節,我曾經在那裏參加過土地改革。隔了好幾十年以後,從來沒再去過,印象已經很淡薄了,隻留下火器營、東冉村、老營房這些鬥地主,分田地的村名了。但那時,好年輕,不到20歲,就投入熱火朝天的革命了。

那時候,這裏是真正的郊區,除了藍靛廠是個較大的村子,其它村子也就二三十戶,和最近村子的距離,也要相隔幾裏路的樣子。這中間便是一片平坦的冬麥田,間或有些高高低低的土丘,無非河堤墳塋之類。是個很荒涼的郊野,刮起風來,便是滾滾的沙塵。

那天,在萬泉莊看了一位朋友以後,看看時間還早,偶爾靈機一動,生出這個舊地重遊的主意來。也許,能碰上一個熟識的麵孔,共同回到青春年華裏去,重溫舊夢呢?

但當我跨過那道長河,我就迷路了。因為眼前的一切,和我記憶中的印象,毫無共同之處。這裏根本不像農村,而是城市的一部分。我順著河旁邊的馬路行走,大方向是不會錯的,如果我沒記差的話,這就該是從玉泉山流下來的清水河了。“提起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當時我在土改期間,還收集過民歌,這條河就在這首歌裏唱過的。

其實,我沒有一個必去的目標,也沒有一個可訪的故舊,隻是想重溫一下40年前的我罷了。那時簡直是日以繼夜地,曾經在這一帶風風火火搞過土改的。我追上一個行路人,問他:“到藍靛廠怎麼走?”

他大概急於下班回家:“這就是藍靛廠。”

“那麼火器營?”

他手一揮,態度就不甚友善了。“往北去找找。”

“那麼鑲藍旗呢?也許原來是叫這個村名的。”這村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40年來磨掉了太多的記憶。那時,我曾在這個小小的村落蹲點,作過土改普查,劃階級,定成分,很忙碌地工作一陣子的。是個旗人居多數的村子。村裏的婦女以挑補花為業,都是非農業人口。在我印象裏,那次土改,她們好像不是分田分地的重點,領導隻是要我們一般地發動群眾,才把我們這些大學生分配到這些村子工作。

“你這個人,連地名都不知道,還問什麼路?”這個人把我埋怨兩句,扭頭就匆匆走掉了。我愣住了,怎麼惹得他不高興發作呢?

我又問了些行路人,有說往東的,有說往北的,莫衷一是。也怪了,都是一張張冰冷的麵孔。固然這裏變化太大,除非老住戶,新搬來的居民,是不熟悉古老年代裏的舊地名。但也大可不必生言冷語對付一個問路的人呀!

冬天,天黑得早,沿途的路燈都亮了。我想折回去,但有點不甘心半途而廢。可繼續找下去,又有點不知往哪裏舉步的鋳躇。這時候,在我身後有人輕聲地問我:“同誌,您找哪兒呀?”回頭一看,在朦朧的夜色裏,和我對話的,是位年紀輕輕,卻拄著手杖的姑娘,麵貌和善,儀態大方,也就二三十歲的樣子。看她穿著工作服,還戴著工作帽,便知道也是剛下班的工人了。

這年頭,人們脾氣都比較衝,問路碰了幾個軟的硬的釘子,也有些沮喪,何況天色已很晚了,郊區的末班車收得早,千萬別耽誤了我回城。但是,她親切的笑容,溫和的口氣,覺得她是個可以信賴的人,我就索性把來意對她說了。

我想她會笑話我這個人很怪,不是找人,而是找一個地方。但站在路燈下的她,好像能夠理解我、同情我。“您也不是一定要找什麼人,隻不過想看看過去呆過的地方,我不是這裏的老居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村子。不過,你講的那些旗人家,往前不遠,倒有幾家,我領您去打聽打聽吧!”

我心想,總算碰上好人了,連忙謝謝她,“你太好了!”她走在前麵,我跟著,暮色漸漸地濃重起來,我很驚訝這原是一片冬麥田和寥落村莊的郊野,現在卻成了到處是工廠、學校、機關、商店的城市,連一塊比較空曠的開闊地,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