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父親
父親陳天尺,卒於1944年。彼時我才11歲,如今已是79歲的老人了,對父親留下記憶卻是不多。
我曾經有過兩位母親。大媽生有一位兒子,自幼聰明睿智之極,就讀於早期美國教會開辦的神話格致書院,畢業後任職於商務印書館擔任英語編輯,18歲時因重病不幸歿世。喪子對於父母的人生無疑是一個重擊。母親經此以吃素念經度日。無奈之下的父親經人介紹,娶了一位山東濟南籍的女子王氏。她就是我的生母,我們兄弟姊妹均以“娘”尊稱她。娘生了兩位姐姐、一位哥哥,還有最小的我。
先前,我們住在交通便利的北大路擇日街(巷子),車子可以直達家門口。大約是因為廳堂是傳統式建築,堂前的石板天井,至多隻能擺上寥寥的幾盆花草,父親總不滿意這個房子。後來,他覓尋到西門街定遠橋元帥廟河沿邊上的五福巷18號(解放後更名為互愛巷5號,元帥廟河也改成元帥路)。那裏的院子十分寬敞、廳堂高大。尤其是堂前有個大園子,內栽有梅花、石榴樹、柚子樹、梧桐樹,後側還栽有兩平方米多的高大竹叢,滿足了他舊式文人那種“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審美情趣。記得每逢禮拜天就會有三、五個朋友到府相聚,飲茶、吟詩作賦。父親不喝酒,但卻迷戀煙、茶。每天,我娘都要泡一杯(蓋杯)茶。父親一起床就要喝茶,喝明前花茶,他不抽香(卷)煙,用的是很考究的銅製水煙筒和沙縣煙絲,這是他僅有的嗜好。
令父親稱心如意的新居,在交通進出上卻顯得十分不便,別說彼時的小汽車不能入內,即使是為此變通而為的診所人力車也要順著河沿小石板路顛簸著拐進小巷子。無疑,因此前來就診的人流遠不如此前的擇日街住所,明顯影響了診所的日常收入,麵對親戚們的紛紛議論,父親固執己見堅辭不讓。
早年追隨國父孫文參加同盟會的父親,曾為國府主席林森先生的秘書,大抵是因為不耐政壇官聲之複雜而棄政歸裏,以醫自隱懸壺濟世。某年,林森主席因返閩祭祖,期間驅車前來看望當年的老部下。堂堂國府主席的汽車隻能遠遠地停在定遠橋上,軍警隻好從橋頭抵巷子內,沿途站崗防衛。父親隻好動用診所的人力車將老長官載進巷子,他們倆才得以歡敘昔日情誼。
父親日常喜愛撰寫劇評,福州各個戲班和他的關係極好,常有人送票上門請他看戲。記得小時候,他總帶著我乘坐出診的人力車去坐落於三坊七巷之黃巷的南華戲院看戲,看的是閩劇傳奇戲班演出的《七俠五義》,一直看到第十五本,因福州第二次淪陷,逍遙的日子才告中斷。
抗戰期間,坊間傳說日本人要派飛機轟炸福州,我們全家老少多次離家去南平、古田、永安等地避難,此間花費巨靡。第一次淪陷,我娘帶著四個子女逃到浙江金華永康親戚那裏避難。第二次淪陷,二姊出嫁不在福州,哥在馬尾高航學習,隨學校遷到南平將樂,大姊夫婦也去了南平,家裏僅剩三個大人和我。記得淪陷初期,府門上曾張貼一張通告,內容大約是軍警不得騷擾陳府之意。間或有人來誘勸父親出山擔任“維持會”偽職,被父親嚴詞峻拒。於是布告隨即被人撕毀,不久,日本兵便常來敲門騷擾。彼時五福巷居所的府門很厚實,拐進來還有一道厚實的二門。我們透過縫隙見是日本兵敲門就不做聲也不開門,他們敲了一陣悻悻離去。有一次,日本兵又來搜查,鄰居的親戚說得開門,不然日本兵會將手榴彈投擲進來,大家驚恐之下,隻好打開大門,瞬間衝進來五個氣勢洶洶的日本兵,命令我們打開房內所有的櫃子和抽屜,他們搜去置放在內的首飾和銀元,甚至搶去家裏的大米!日本兵轉身見門廊上停著那輛父親出診所用的人力車,就將搶得的財物放在車上徑直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