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角度問題,從根本上說是個權力自限問題。敘述者是敘述作品的創造者,他對底本中的全部信息擁有解釋、選擇、處理講述的全權。而在敘述中,他的這種權力分配在主體意識的各個組成部分之中。
不管敘述最後采取何種形式,底本從定義上就是“全能全知”的,這是敘述者可以進行選擇的前提。因此,如果敘述被限製於一定的意識範圍之中,表麵上看起來“全能全知”的權威被取消了,但實際上這隻是為了特定目的的一種自我限製,布斯很形象地稱之為“長牙齒的全能全知”。
例如《子夜》的底本中應當有關於1932年的上海的任何知識、消息、情況,任何表象的,或實質的了解。但《子夜》第一章,隻需要吳老太爺極有限的觀察範圍和理解範圍。底本的信息量對於特定敘述而言,總是過剩的,而敘述者是從無限信息量到有限信息量的橋梁。
敘述角度即是選擇的一種方法,被視角劃定的信息範圍,就不再是絕對“權威”,而是一種“特許範圍”。
顯然,特許範圍可以有不同的數量級,實際上,“絕對權威”是不存在的,隻有較大數量級的特許範圍。而且,特許範圍是一種自我限製,因此推指作者可以在任何時候讓敘述者打破這特許範圍的限製而獲得更大的特許範圍。第三章中討論的幹預,就是一種對特許範圍的破壞。
同樣,一個具有比較大的特許範圍的敘述者,也可以臨時縮小特許範圍。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全知全能敘述”,都可以分解為一係列不斷變化的特許範圍,也就是說,敘述者很自由地采用各種不同的視角進行敘述。
例如,《子夜》的敘述基本上是“全能全知”的,但在第一章中,敘述者基本上自限於一個很小的特許範圍——吳老太爺的視角;《阿Q正傳》是“全能全知”敘述,但當阿Q從城裏重回魯鎮時,敘述者突然退入魯鎮居民的特許範圍,隻看到阿Q“發”了,卻不明白他那些布料衣服的來源。趙老太爺畢竟聰明一點,首先猜到阿Q是“做這路生意的”,但一般魯鎮居民還是不明白,所以敘述者也跟著裝不明白。一直到第六章結尾才讓一班閑人尋根究底去探問阿Q的底細,而“阿Q也並不諱飾,傲然說出他的經驗來”。
因此,特許範圍隨著情節展開,構成了一個從現象到底蘊,從結果到原因的逆向“發現”過程。托多洛夫認為小說的通例是第一次用表象方式陳述命題,第二次用同一命題加以變化加以揭示。這個總結簡單化了一些,但可以說,從觀察現象到揭示原因是敘述權力自限的基本目的。在很多作品中,自限使敘述本身,而不是被敘述的故事,成為敘述的目標所在,因為敘述本身由於敘述者的自限而被戲劇化了。卡夫卡的《城堡》是佳例,說明小說的意義,在於敘述者的嚴酷自限造成的苦惱和困惑。
紀德的《偽幣製造者》有一段,點出了不得不采用人物視角的原因:在複雜的現代社會,隻有人物的經驗範圍才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