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2)

幾年之前,他就是這樣,被拋入仇恨之中。這種仇恨曾經是多麼強烈。

他發現女友死了後,就報了警。在警察們曖昧的詢問下麵,他說了同女友合住的種種細節。他們做了詳細的筆錄。他們的問題令他有受辱的感覺。他們的問題是多麼形而下,他們似乎早已認定這是一樁情殺案,是三角戀或多角戀的故事。他們問他,這女孩是不是交友複雜?他告訴他們,她除了他沒有另外要好一點的男友。他們的臉上帶著一種不信任的譏諷的表情。他站在一邊。警察們在察看女友。他不敢再看女友一眼。他們是多麼粗暴,他們把女友的衣服都剝了去。他們檢查女友的各個部位。他們把女友的身體翻過來又翻過去,好像那是一隻有趣的玩具。他們的表情冷漠而貪婪。他難以忍受。他真想衝過去阻止他們這麼幹。他們終於完成了。用一塊塑料布把屍體蒙了起來。這時,又進來一個警察,那個人一臉的猥褻,他進來就嚷:“女人長得如何,漂亮嗎?”說著,他揭去了塑料布,低著頭看,還問:“有沒有精液?”

他突然感到難以忍受。他就是這個時候衝過去的。他總是這樣,情緒突然失控。他父親老是說他不成熟。他衝過去的時候,感到一切變形得利害,就好像他的出租房此刻扭曲成了一幅超現實的圖畫,那些驗屍的警察們成了平麵人一樣,冷眼地看著他,就好像他是他們這輩子惟一得以一見的怪物。他衝過去之前,他就有一種無力感。但憤怒是如此真實,他必須發泄出來,他感到奇怪,如此真實的憤怒會變得這麼輕飄飄。他還是揪住了那警察的衣襟。他吼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你怎麼可以這樣汙辱人的?”那警察沒有動,冷冷地看著他。一旁的警察都衝了過來,要扭住他。那警察揚了揚手,把他們製止了。警察好像很同情他,好像他的女友真的是因為濫交男友才死亡的。那警察說:“你別激動,你要把所有的情況同我們講清楚,這樣我們才能破案。”他憤怒到了極點。他給了那警察一拳。那警察很驚駭,他流出了鼻血。他不再製止那些警員。那些警員動作迅猛而誇張地把他按倒在地上。

他被關了一整天。24小時。當他放出來的時候,他們通知他,案子破了。他都有點不敢相信,這一次警察破案竟然如此迅捷。他們把案發的經過告訴了他。他聽了後感到徹骨悲涼。女友竟然就這樣被人殺死了!

警察問他想不想見那個人。他點了點頭。他是跟警察去的。他遠遠地看見了那人。他停住了。他站在遠處看,就好像他靠近那人,他就會被魔鬼攫住。那個人見到警察,就卑屈地不住點頭。那人是多麼瘦弱。他的臉上看上去也有一種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的無辜的表情。他原以為見到那人會產生仇恨,沒有,他顯得異常冷靜。他仔細地全麵地打量那人。有一縷陽光從窗口投入進來,射到那人的脖子上。他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塊紅色胎記。這胎記似乎有一些不祥的感覺,就好像這塊胎記早已昭示那人一生的悲劇。陳康非常平靜,沒有劇烈的情緒反應。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冷血動物。

對那人的仇恨是回去後才慢慢萌生的。他沒把那租來的房子退掉。他依舊住在那裏。躺在女友的屍體躺過的床上,就會想起女友和那個人。那個人出現得比女友更多,甚至更清晰。那個人的脖子上的胎記甚是刺眼,一晃一晃的,像是對他當時反應的一種嘲諷。他的反應確實沒有一點兒血性。他的女友可是死於那人之手啊,是那人的手把她掐死的啊。

這時候,她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他們走在街頭。她說起老家。她說家鄉很窮,是他想象不出來的窮。當時陽光燦爛,照得她的臉很生動。她笑起來是多麼單純。她的臉很小,那善良的眼神裏滿是孩子氣。她雖然來都市已有幾年,但依舊保留著純樸的本色。她老是讓他,在他麵前,她是軟弱的。這令他變得有點兒任性和強硬,老是在她麵前發脾氣。街頭有一些民工,穿著那種常見的破舊的藍色工裝。她對他說,他們讓她想起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就穿著這樣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這樣。他沒錢,她說,她讀書的錢有一部分是她在城裏的舅舅出的。她說這些,讓他感到心痛。她其實沒有必要這樣誠實。她就是這樣一點都不虛榮。

她跟他好上了後,臉變得滋潤起來。她臉上的幸福是多麼真實。但她卻離他而去。他多麼不忍。他隻有把憤怒和仇恨指向那個人。他躺在出租房裏,躺在那張床上,滿腦子都是幻想:他殺死了那人。

有時候,在幻想裏,他也殺死了自己。他覺得他應該殺死自己。他不能原諒自己。根據警方的驗屍報告,女友死在五月四日下午四點。當天的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麼呢?那時候他在上海。他是因朋友之邀去上海玩的。他本來想帶女友一起去的。但他的朋友叫他不要帶。朋友說,帶了女朋友不好玩。朋友是他高中同學,現在是個詩人,而陳康也喜歡詩歌,正在偷偷摸摸寫詩。他看上去單純而明亮,像一個大男孩,但實際上他是個比較容易為某些事感動的人。他自認為比較敏感。比如,當女友告訴他家裏的貧窮,告訴他父親的模樣時,他很感動,她的述說激發了他內心的溫柔,他把他的情感偷偷地記錄下來了。他的筆記本上記滿了這樣的詩歌。隻是他從不給人看,就是女友都不知道他在寫詩。他的同學已成了一個很有名的校園詩人。他去上海是有一些形而上向往的,但到了上海過的是完全形而下生活。當然,他並沒有吃驚。這個時代大家都這樣生活著。這個時代,從來是如此輕快和肉感。隻有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自己的真實需要才會呈現,才會變得重起來。同學很熱情地接待了陳康。先帶陳康去洗了腳,然後,就去了發廊街。說實在的,陳康並不太喜歡這些事,但盛情難卻吧。當然,如果真的去了也並不是不喜歡。同學這麼幹他也並沒有吃驚,現在自以為有頭有臉的人都這樣接待朋友的,這已是風氣了。陳康想起來了,女友死去的時候,他正在發廊街,這讓他感到非常心痛。他想,這大概是上帝對他的懲罰。他當時把BP機關了。他是晚上才開的。他一直等著女友的信息,但沒有。他給女友去了信息也沒回。當時,他有一種奇怪的不祥的預感,他們正在熱戀之中,聯係一直頻繁。女友十分依戀他的,不回信息不像是她的性格。當然,現在,他知道那天晚上,她已遠離塵世了。因為這件事,他非常憎恨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就好像女友的死同他的胡作非為有關,好像女友死於他的負心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