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用了十年的時間采訪過建造法隆寺(位於古都奈良,曆史悠久,始建於公元607 年)的大木匠西岡。這期間有不少次都聽西岡提到過小川,他是西岡惟一的看家弟子。我一直想見見他,向他更多地了解些西岡師傅的情況和繼承“宮殿木匠”這一絕技的奧秘。小川跟西岡的身世不一樣,他不是那種世世代代的祖傳木匠,他是銀行職員的後代,所以就更加地誘發我想聽聽他對宮殿木匠這一特殊技術的傳承所持的看法。這個機會終於來了。我又用了兩年的時間對西岡和小川這一對師徒進行了采訪。小川跟著西岡是以日本最傳統的師徒關係進行學技和傳授的。
這種傳授方式不是手把手地教,而是靠自己邊看邊學。
剛開始學徒的時候,每天工作的內容就是先磨各種刃器。師傅會交給你一片刨花,你要將手裏的刃器磨到能刨出同樣的刨花才行。這,就是他們每日的功課。
小川的修煉有了結果。在一般人看來需要十年的修煉,他隻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他在代替西岡師傅修建完了xx寺(位於奈良,始建於公元622 年)的三重塔以後,就開始作為一名宮殿木匠起飛了。但是,他的前麵始終站著他視為榜樣的師傅——西岡。西岡作為曆代法隆寺的專職木匠,從未接過建造民宅的活兒。因為他有著作為宮殿木匠的自尊。沒活兒做的時候他靠種田來養活家人。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賣掉了農田,始終沒有放棄作為宮殿木匠的人格。但是,這種做法他隻想在他這一代成為最後,所以,他沒有讓他的兒子繼承他的手藝。
小川正是看到了西風的這種做法,才下決心要讓自己成為能吃飽飯的宮殿木匠。
他還想,如果有想要學宮殿木工的年青人,他要親自培養他們。所以,他們就必須經常有活兒幹。
西岡師傅曾經無數次地讓小川站在他工作的現場,是為了讓他見習他的技法。
小川創辦了一個名為“斑鳩舍”的木工技術中心,他們承接全國各地寺廟佛閣、廳堂、高塔的修築。在完成這些工作的過程中,在西岡樹立起來的傳統的師徒關係下,培養著一批又一批的有誌成為宮殿木匠的年青人。小川也是隻教弟子們磨刨刀,僅此而已。他相信弟子們會根據各自不同的性格和素質成長為各自不同的人才。不管花多長時間,隻要一點點地將經驗累積起來,最終是能成為優秀人才的。這就是“斑鳩舍”的做法。
現在,他的門下有二十多個年青人。他們同飲食、同勞作,在盡各自所能的同時又學著技術。這些年輕人當中已經有幾個成長為獨擋一麵的木匠了。
小川是昭和22年(公元1947年)出生的,是擔負著“現在”的宮殿木匠。他寫過一本記錄了西岡師傅、“斑鳩舍”和自己學徒時代的書,書名是《樹之生命。樹之心》。
我到西岡師傅那裏去學徒的時候是18歲那年。西岡師傅讓我單獨承建xx寺三重塔的那年我25歲。對外,說我是西岡師傅的代理,但那時,我自己是覺得這種說法實在冒昧於師傅。我怎麼敢當?因為當時西岡師傅在接藥師寺的金殿工程,所以,他就說:“xx寺的活兒你替我去!”就是這麼一個由來。
西岡師傅的絕技,也就是建法隆寺的大師的絕技,這代代大師的絕技都是通過“口傳”而流傳下來的,這些口傳在過去能培養出一名出色的宮殿木匠,現在怎麼樣呢?我是經曆了那樣一個時代的宮殿木匠之一,從師傅那裏學到的真諦是想成為大師級宮殿木匠的基石。
一般建寺廟的時候都有先要“選四神相應寶地”的習慣。
這“四神相應寶地”說的是:東有青龍,南有朱雀,西有白虎,北有玄武,這些都是作為保護神存在的。在挖掘“高鬆墓”的時候,就在最裏邊發現了烏龜和蛇的飾物,那就是北方的保護神——玄武。
這四神相應的寶地是什麼樣的地形呢?就是東邊要有清流,南邊地勢要低,比如有沼澤地或者淺穀最好。西邊要是大道,北邊要背著山才好。這就是所謂的四神相應的寶地。
你們大家看一看法隆寺就會知道,法隆寺的東邊流淌著富雄川,南邊是大和川,地勢比法隆寺低很多。也就是說,當你從法隆寺站下車以後朝前走,越走你會越感到是在往山上走,走到頭兒就是法隆寺了。西邊呢,現在是什麼都沒有了,但在過去那裏曾經有過一條路。再看北邊正好背著一座山。這就是法隆寺所處的地形。
但是,這四神相應的地形跟藥師寺的地形就對不上。藥師寺的東邊是秋筱川,南邊的地勢不但不低反而是與藥師寺相齊平的。西邊倒是有一條大路,北邊並沒有山。所以,法隆寺雖然已經過了一千三百年的曆史,可還保存完好。再看藥師寺呢,除了還剩下一個東塔,其他的什麼都沒有了。東大寺,從南門開始地勢變低,因為它的大佛殿是在從南邊往下的位置上的。它的東邊是若草山,西邊雖有一條大路,但絕不符合四神相應的地勢。所以就曾遭到過火攻,這些在你們聽來也許有些強詞奪理,但,確實是有關係的。
選好了四神相應的寶地,就要在那裏開始動工了。過去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打地基,先把地上的表上去掉,露出上邊最硬的表層,然後從別的地方再拿些硬層來撒在上邊來夯實,這樣就出來了一個稍高的地勢,基盤也就算打好了。
那夯地基的方法,並不是靠我們這些男人的實勁,因為那樣很容易因用力過猛而造成硬表破裂,所以,這貌似需要體力的活兒,還要靠女人們輕輕地嗵嗵嗵地每放一塊硬表就夯上幾下。這種做法是非常費時又費錢的。
這種叫“板築”的建築方法大概在天平時代(公元8 世紀,美術史和文化史上,天平時代也稱為奈良時代)就結束了。再以後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打地基的方法。
修築寺廟用的建材,過去都是說“不買木料去買座山來”。像建五重塔那樣的東西,如果分別從不同的地方買來木料,日後它的收縮程度也會不同,那時候塔會變成什麼樣就很難說了。所以,師傅都是說“自己到山上去看看木料”!
根據山的環境不同,生長在那裏的樹的習性也不同。比如,有些樹是生長在山穀裏,它們終日接受的是來自同一方向吹來的風,於是,其形狀都會有些扭曲,把它們伐下來,再挖正扭曲的樹幹,樹還會進行反抗呢。這就是它們的習性。所以需要親自到山上去看。當然,現在如果想這樣做,往往不太容易了。從前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前些日子為選新建寺院的材料,我還真去山裏看了樹料。我們這裏所說的樹料,也就是建寺院和殿堂用的木料,指的是絲柏。尤其是建寺院,對用什麼樹的木料都非常講究。
絲拍這種樹很不可思議。它在被砍伐下來以後,被伐的那段木料不但不會萎縮衰弱,反而會變得很強壯。而且二百年都不會變形。所以,如果調查一下法隆寺的木料就會發現,跟剛剛伐的木料在強壯程度上幾乎沒什麼差別。經過了一千三百年的曆史,還會跟現在的新樹差不多強壯,真是不可思議吧。我這樣說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不久前我才做完了它的大修理。也叫“昭和大修理”。那個時候,需要更新的木料隻有35%,而其餘65%的木料都是還可以再用一次的。那需要更換的35%也都是一些常被風吹雨打的部位,因為這樣的地方損耗最嚴重。更換了35%新的木料,再加上那65%尚完好的木料,我就把五重塔重新翻修了一遍。
一般地說鬆材經過五百年就會很快變糟,杉材要八百年。隻有絲柏才能保持一千三百年,而且強度不減,這以後也許再過多少年都不會出問題。到底還能用多少年,這個我沒試過,以我的年齡恐怕也試不出來。
說實話,飛鳥時代(公元507 ~710 年)的古木材真了不起,稍微削下一點兒,就能感受到濃重的香味,好像那種香木的味道。
西岡師傅曾經告訴我,他在為法隆寺的五重塔做解體整修的時候。當去掉了塔頂端的瓦以後,過了一個星期,原本是朝下的木頭一下子都翻了上來。而我在給東大寺的大佛殿更換房頂的時候也發現了同樣的情況,尤其是末端的木頭。這也就是說絲柏生命力之強早在飛鳥時代人們就已經認識到了。
秘訣其二就是“所用木頭的方位要跟它生長的方位相同”。我們通常講究要立著用木料,就是保持它生長時的狀態。飛鳥時代,為取一根柱子,要從山裏將粗大的樹劈成四瓣再搬運下山,因為搬運原木的話太重了,所以,就把它分成四瓣,然後再一根根地分別做成柱子。這一點隻要看看飛鳥時代的建築就知道了,凡是那時建的殿堂,裏麵的柱子都是沒有芯的,沒有芯就說明每一根柱子都是樹的四分之一。
如果有芯,那說明柱子是用一根整樹做的。沒有芯的柱子才能保存得長久而不腐。
“跟樹成長的方位同方向用”,意思是在將樹劈成四瓣的時候,各部位分別是什麼方位,用的時候還讓它們在什麼方位。比如:四瓣中位於南方的部位,在蓋殿堂的時候還讓它用於南方。一般的寺廟多是朝南的,而用於朝南一方的木料上又有很多的“節眼”,是因為樹朝南的那一麵很容易長出節眼來。隻要觀察一下飛鳥、白鳳(645 一710 年)、奈良時代的建築就會發現,後側和北側用的都是些外表平整且好看的木料,而偏偏南側用的木料都是些有節眼的木料。比如:東大寺有一個叫“轉害門”的建築,那上麵就滿是節眼。一定有人會想為什麼在這樣顯眼的地方用節眼多的木料呢?過去的人是非常諾守“規定”的。生在南側的樹就一定用在建築物的南惻。
秘訣其三是說“塔木結構不靠尺寸而靠木頭的習性”。就拿法隆寺的五重塔來說吧,正中央的柱子一直往地下延伸二米左右,佛祖釋迦牟尼的舍利就安放在這根中央柱子的下邊,因為如果僅僅是一根柱子立在那裏的話是毫無威嚴的,所以要在柱子的周圍加些裝飾和點綴,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五重塔的誕生。那麼,在柱子上是不能打針的,隻有在塔的四周圍的柱子上加力,但是,這樣一來木頭會縮緊,木頭的習性也會出來,再加上瓦的力量、壁的力量都會使木頭緊縮。於是,在施工前就要把木料緊縮的大約尺寸計算進去。如果不計算好的話,下一層的塔柱就會撞到上一層的塔簷。所以,木料要先擱放一個時期再鋸,而且,鋸的時候還要根據樹料的材質,並計算好它們所需的尺寸。
建塔其實是很微妙的,僅僅是上瓦就需要這邊一塊那邊一塊地平均著來,如果先隻上一邊的話,那麼一定會造成傾斜,以致倒塌。因為塔本身是不穩定的,晃晃悠悠的。在修xx寺的時候是這樣,修藥師寺時也一樣。在最後收尾的時候,木匠要用鋸子鋸掉多餘的角木,那麼,這時,其他的木匠也許有的正在往板子上釘釘子,有的也許是正站在為建塔而臨時搭起的外圍操作架上,他們會因鋸子的作用力,而感到整個塔都在搖晃,活像一個左右搖擺的玩具娃娃。據說那超高層的樓房就是參照了這種不固定死的結構來建造的。因此,在有強風的時候,如果你身處超高層的樓房中,就會感到微微的晃動。
聽了前麵說的這些,有的人也許會以為塔原來就是一個簡單的結構建築,其實不然。我可不認為它隻是簡單的結構建築。首先,塔要建得有美感,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能讓人對它肅然起敬。其次,還要建得經久不變。
我記得剛到西岡師傅那兒學徒的時候,西岡師傅對我說:你看,法隆寺的五重塔有穩定感吧?有動感吧?我當時就想,用的都是很粗很粗的木料,看上去當然有穩定感。可是,西岡師傅還說有動感,這我可就弄不明白了,過了二三個月以後師傅又說:你再看看鬆樹。鬆樹的樹枝是從底下數最下邊的一層長,第二層稍短,然後,第三層稍長,第四層又稍短,就這樣一直向上延伸。仔細觀察鬆枝的形狀就會發現五重塔的形狀其實跟鬆枝是很接近的。五重塔的簷端就是一層稍短一層稍長著上去的,不是筆直地而是交錯地遞減。總之,飛鳥時代的人真是了不起。一千三百多年以前的人們對鬆枝就有這麼深刻的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