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節 靜默的遼闊與溫柔(1 / 3)

我家的咪咪死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兒子不上學,我跟妻子阿華,也難得睡個懶覺,8點過還沒起床。老白剛從外麵回來,食水未進,就躥著頭,捯動短短的四條腿,從這間屋到那間屋,摳床板和衣櫃門,找咪咪;隻要咪咪沒在它的視線裏,它總是找它。我問阿華:“咪咪呢?”阿華說,夜裏放它出去了,具體是幾點鍾,她沒看表。我頭腦裏陰沉了一下,像一張紙被水漫過,濕淋淋的暗紋裏,浮現出三年前咪咪被車撞傷的情景,那回阿華也是這樣暈暈乎乎,記不住幾點鍾放它出去的,甚至記不住它在家裏還是在外麵,結果出了大事。

我說趕快起來吧,去找找它。

阿華先起床,抓了把貓糧,去樓頂平台。前幾天,一隻花貓老跟著我們,希望我們喂養。這隻貓的鼻梁四分之一白,四分之三黑,黑得觸目,像誰用蘸了濃墨的毛筆點了一下,點出個倒垂的驚歎號,我戲稱它“曹操貓”。“曹操貓”戴著防臭蟲的藍色項圈,身上也算幹淨,想必是有人養著的,可它尾隨我們上樓,趕也趕不開,給它貓糧,它吃得連咀嚼也省略了。咪咪絕不會允許它進門,我們便把它帶到樓頂平台,夜裏它也歇在上麵。

阿華在樓上叫咪咪,隻叫出了“曹操貓”,給了它糧食,阿華又下樓去找。

不一會兒回來,在樓道裏就聽見她喊:“羅偉章啊,羅偉章啊……”

我心一緊,難道咪咪又被車撞了?

可她喊出的是:“我們的咪咪死了!”

她在電箱底下發現了它,很可能它是被電死的。

我穿衣著褲,下樓去。越接近電箱,越不敢看,越不敢看,眼睛越是銳利,不漏過任何一個細節。在電箱東側的鐵柵欄內,我找到了咪咪。它側臥著,雙目圓睜,四腿半伸,尾巴微微彎曲,緊貼電箱,張開的口腔裏,焦黑,有泥塵,牙齒上戳著一片枯幹的樹葉。

看來它確實是被電死的。昨夜下雨,漏電了。

我叫它:“咪咪!咪咪!”

它不答應。我伸手摸它,硬的,涼的。它確實死了。

我說:“咪咪,你個狗東西咋就死了呢!”

我把鏽壞的鐵柵欄撥開些,抱它出來。它沒有動,它真的死了。

阿華拿來幾張紙,是她平時抄寫的《金剛經》,她說把這幾頁經文,跟咪咪一起埋了,讓它得菩薩保佑,去另一個世界少受痛苦,早日投胎轉世。不管是投胎為貓,還是投胎為人,都能再跟我們成為一家。最好是投胎為人,這樣它就能跟我們說話。

我去電箱背後的一棵刺柏樹下挖墓穴。鋤頭很小,泥土很幹。昨夜的雨隻是毛毛雨。

阿華再次上樓,拿來一件她的T恤衫,剪過半截的,穿在咪咪身上,主要是遮住它的頭臉。身子不要遮,讓它直接和地氣接通。清潔工走過來,說你們的貓死了啊?你去花工李師傅那裏借把大鋤頭吧。但我不願意。我們的咪咪膽小,不熟悉別人所用工具的氣味,聞到陌生的氣味,它會害怕。對這把小鋤頭,它熟悉。我們為樓頂上的花草鬆土,都用這把鋤頭。侍弄花草的時候,它都在我們身邊跑來跑去。清潔工又說:“反正都死了,扔進垃圾桶,讓人運走吧。”真不想搭理她。咪咪是我們的寶貝,不是垃圾。我隻專注於挖墓穴。挖了幾次,都嫌小,又挖,手軟了,汗流出來。

大致差不多時,我把咪咪放進去。

此前,阿華幾次想把它的眼睛合上,都沒成功。它的身體全都僵硬,隻有尾巴的後半部是軟的,並非柔軟,不過能勉強扳動而已。我將它的尾巴卷到它身體的內側,讓它保持側臥的姿勢,頭朝太陽升起的方向。衣服遮住它的頭和上半身,隻有幾根胡須伸出來,讓它去到那邊,也能用胡須測量通行的路徑。經文鋪在它身上後,我再用手把土推入坑裏。

事畢上樓,碰見兒子下來。我們出門時,他還沒起床,但他知道咪咪死了。問他去幹啥,他不答,多問幾聲,他才憤懣地咕噥:“我去看看。”

我告訴了他地方。

咪咪就是兒子抱回來的。

那是2006年10月29日,我記得很清楚。在這之前的幾天,他就把它抱回來過,他每次放學回家,進入小區,它都朝他叫,還躬著背,到他腿上來蹭。它明顯是一隻流浪貓,歇在樓下的電箱上,兒子中午將它抱回家,喂些食物,下午上學時再領下去,並帶些餅幹,放在它常待的地方。每次兒子領它出門,它的尾巴都彎曲著,像個問號,似乎在說:“你們不願意收留我嗎?”不是不願,是不敢,我們從沒養過動物,怕養不好它。但10月29日這天,兒子再不肯把它請出家門,因為它的右前腿吊起來,不敢著地,像是斷掉了,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自己跳下電箱時傷的。“等它腿好了再叫它走吧。”兒子帶著哭腔懇求。我們無話可說。

我們叫它咪咪,這是貓的共名,但對我們而言,這稱呼屬它獨有。

當天,阿華在木沙發上給咪咪墊了塊桌布,讓它睡覺,可到淩晨4點,它就喵喵喵地滿屋亂竄,還把前爪搭在床沿上叫,一張小小的貓臉和閃閃發光的眼睛,在暗夜裏很讓人害怕,弄得我們一家三口都醒了。直到天快亮時,把它放出門,幾個人又才躺了一會兒。早上起來,發現它在好幾個地方拉了屎尿。它叫,就是想出門拉屎拉尿的,但那時候我們不懂它的心思。要是以往,兒子絕不會管,可這天他把咪咪的屎尿收拾幹淨了,上學時還把垃圾帶下了樓,條件是我們不能把咪咪趕出屋子。

我們當然不會趕它。

過了十來天,咪咪的腿傷好了,可它再也不可能離開。

人與動物從遠古走來,有著相似的譜係,共通之處和親密的程度,比想象的還要多,隻需等到某一個時刻,辨認出彼此的蹤跡——我們的和咪咪的蹤跡。

它已經屬於這個家了。

或者說,它早就屬於這個家了,以前隻是暫時的別離,現在它回來了。

它知道是誰把它領回來的,對它哥哥(我們的兒子)特別好,它的身體裏裝著一口鍾,每到下午6點,就叫我們為它開門,門打開,它飛奔下樓,去接哥哥。哥哥要把自行車放進車庫,因此它事先去車庫外的草叢中候著。它跟哥哥一同回家。清早,它又送哥哥出門。它看著他騎車出了小區,便悲哀地叫著,一聲連著一聲,直到我們下樓,把它接回來。哥哥吃飯的時候,它跳到沙發背後的窗台上,為他舔頭發。哥哥喜歡打籃球,常出汗,頭發很容易髒,咪咪要把他的頭發舔幹淨,讓他在女生麵前顯得漂亮些。如果他動一動,它立即伸出前爪,把他的頭壓住,意思是你別急,還沒打理利索呢。哥哥做家庭作業時,它就伏到他的書桌上去,尾巴一搖一搖的,守著他。

哥哥上學去了,它在家無所事事,不停地進進出出。樓上樓下,都是它的領地(至少它自己這麼認為),它把領地一遍一遍地巡視過了,就回家睡覺。它最喜歡躺的地方,是我的腿。我兩條腿並起來的寬度,剛好適合它躺。遺憾的是它不喜歡我抽煙,我一抽煙,它就很不樂意地跳開。上午11點半左右,下午5點半左右,它必然到我的書房門口,執著地叫我,是說快吃午飯了,或者快吃晚飯了,請我丟下工作休息,去客廳看電視,它好躺到我的腿上來。我看電視的時候,是不抽煙的。

不過許多時候,它朝我們叫,沒有任何物質上的要求,隻是表達自己的情感。那種叫聲顫巍巍的,水靈靈的,如果它能說話,該是多麼動人的言辭。夜裏,一家三口要是躺在床上講故事,說笑話,或者念書,它聽見了,必飛奔而來,一躍而上,偎在人與人之間,成為一家四口。它專心致誌地聽,偶爾叫那麼一聲,表明它也懂某個笑話的玄機,同時提醒你:別光顧自己樂,還要注意它的存在。

你說:“咪咪,搖搖尾巴。”

它果然就搖了。

你說:“咪咪,搖快些。”

它就加快速度。

它懂得許多人話,比如它出門時,你交代一聲:“咪咪,早些回來。”它要是答應兩聲,一定是很快就回來了,沒答應,就要很久才回來。它答應的聲音不是“喵”,而是“唉”,兩聲連在一起:“唉唉。”再比如,你說:“咪咪,洗澡。”聽到這話,不管它是蹲在電視機上,客廳牆角的書堆上,還是躺在人的懷裏,都會飛縱而下,朝門口奔跑。它不想洗澡。你把它捉住,抱往臥室的衛生間,其間要轉三道牆角,每過一道牆角,它都伸出前爪,把牆角抱住。

有了咪咪,我們才知道“藏貓貓”這個詞來源於生活。咪咪經常故意逗人追它,但誰追,它是要選擇的,我追它一般不理睬,阿華追,或者它哥哥追,它就跑得特別歡實,跑到一個地方藏起來後,你不再追了,它又出來,故意嗚的一聲,從你麵前經過,你再追,它再跑,再藏。清早聽到哥哥起床的洗漱聲,它便匍匐在臥室外的牆壁後麵,撲朔著前爪,哥哥一跨出門,它迅速衝過去,勾他的腿。

它熱愛這個家,因為愛,它生怕這個家發生變故,如果兩人吵架,它必跳出來製止,誰的聲音大,它就抱住誰的腿咬上一口,咬一口還止不住,就咬住不放。但它極少咬它哥哥,它哥哥進入青春期後,頭上長了角,身上長了刺,稍不留心,就惹到了他,就跟父母大吵大鬧。正在變聲的男孩,嗓音粗啞,怪異,是又低沉又魯莽的那種,而且喊出的每句話都用了力,脖子上繃起青筋,為的是把父母的聲音壓住。他的聲音分明比父母的都大,咪咪卻不咬他,而是咬我們。

這家夥,為一己之私心,也常常放棄原則。

咪咪是我們小區的名貓。不是說它品種名貴,它不名貴,它就是一隻普普通通的貓,鼻頭白色,身上黑、棕混雜,肚皮上有條白線,從頸部一貫到底,端端正正,像衣服的拉鏈。它有名,是因為它簡直不像一隻貓。它要陪我們散步。從沒聽說過有貓陪人散步的。當人們看見咪咪悠閑自在地跟在我們身後,或者歡天喜地地跑在我們前頭,就會驚歎:“天哪,貓還陪主人家散步嗎?”這聲驚歎讓我們和咪咪都感到驕傲,但這句話的錯誤在於,我們不是咪咪的主人家,它自己就是主人。

它從不出小區。我們出北門,它就跟到北門,出南門,它就跟到南門,快到門口時,它伏在汽車底下,或者園圃的梔子花叢中,變著腔調,淒哀地叫。它是怕我們一去不返了,那樣它就成了孤兒。這叫聲讓我們腳步遲緩,往往多次返回它身邊,對它說:“咪咪,我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好好躲著,別在路上亂跑,免得車撞了你。”除了擔心它被車撞,還擔心它遇到大狗,或者以折磨動物為樂的孩子。

它知道我們為它擔心,如果它在樓頂上玩,玩夠了想下樓再玩一陣,路過家門時,它都要和我們打聲招呼,讓我們知道它的去向。從樓底到樓頂,同樣如此。它比我們的兒子還懂得,“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我們出小區後,它也聽話地躲在不易被發現的地方,全神貫注地等著,一旦發現我們的身影,或聽到我們的腳步聲、說話聲,迅即歡叫著跑過來,在我們的腿上蹭,還在地上打滾。即便下著瓢潑大雨,它也要等到我們才回家,那時候它身上淋得透濕,四條腿一撇一撇的,甩著腳板上的水花,快快樂樂地朝家的方向奔跑。它把尾巴舉得像根旗杆,表明它是多麼幸福。

這種情景,小區裏好多人都熟悉,因此好多人都認識咪咪是我們家的貓。

在我們那幢樓的另一個單元裏,有家人也養貓,那家女主人說,她家的貓隻願待在屋裏,“拉都拉不出來”,每次看到咪咪迎接我們,與我們親熱,她就遠遠地、很羨慕地張望。有次她跟女兒在一起,她女兒說:“啥時候,把我們的貓帶到你們家去,讓它跟咪咪進修兩個月。”

有段時間,我教咪咪叫爸爸、媽媽、哥哥,教一聲,它學一聲,從不懈怠。學得還真有點像。它的發聲再不是嘴一張了事。阿華常常問它:“我們的咪咪是不是最聰明的?”它邊搖尾巴邊應答;又問:“我們的咪咪是不是最能幹的?”它同樣應答;再問:“我們的咪咪是不是最漂亮的?”它就既不搖尾巴,也不做聲。對聰明和能幹,它很在意,至於漂不漂亮,倒不是它關心的了。

有天下午,四川電視台新聞部主任來我家,知道了咪咪的一些事情,非說要讓台裏來為它拍個專題片。我們拒絕了。他動員老半天我們也沒答應。人看動物節目,大多為了娛樂,談不上尊重,而我們的咪咪是需要尊重的。

家養動物的聰明,全從愛和寵當中學到。咪咪在家裏享受著充分的自由。不止是自由,還有特權。不知從哪天開始,它吃東西時需要人把它送到食盤邊,不送,它就一直坐在你身旁叫,要是時間拖得太久才送它去,那叫聲就長長短短,高高低低,顯得相當的委屈。送過去了,還不能立即就走,須等到它動口的時候才能走,否則它會跟著你走,寧願挨餓。為防止你提前離開,它伏在食盤前麵,頭轉過來,盯住你的腳,這時候你得蹲下去,摸摸它,邊摸邊說好聽的話,說上好一陣,它才會吃。

跟我們上樓的時候,它不想走了,就趴在地上不動,我們隻好抱著它走。有人碰見,說:“嗬,咪咪又耍賴呀?”它眼睛剜兩下,耳朵彈兩下,似乎在說:“有你屁事!”

它想進來就進來,想出去就出去,從不受限。它性情活潑,精力充沛,一天要進出若幹趟。自從養了它,阿華就沒把一個覺睡完整過,每天夜裏至少要起來三四回:它想出去了,就跳到她枕頭邊,把她叫醒;玩一會兒回來,又在外麵叫門。養了它之後,我們又養過兩隻貓,但隻有咪咪會叫門,別的貓都是靜靜地蹲在門外,等門開時才知道進來。咪咪最大的本事在於,白天叫門聲音大,晚上叫門聲音小,像知道晚上是人睡覺的時間,叫聲太大會吵醒鄰居,而它的媽媽阿華,它叫得再小聲也會被驚醒。

白天還好,要是晚上,就很苦人。冬天更苦。一起一臥,很容易受涼。南方的冬天其實是很難過的,沒有暖氣,阿華和兒子都是過敏性體質,因此我們幾乎不用空調,出了被窩,冷空氣就像長著指甲,使勁兒掐你。為免除夜裏起床受凍的辛苦,我曾想給咪咪配把鑰匙,掛在它脖子上,讓它自己開門,隻可惜它直立起來,也沒有門鎖那麼高。

熱天它可以在外麵找個陰涼而安全的地方睡覺,冬天一般回家來睡。睡哪裏,同樣有著充分的自由,冰箱上、書堆上(都為它墊了泡沫和毯子)、床上、衣櫃裏、床板底下,都行。夜半時分,它睡冷了,往往來到枕頭邊,把我們叫醒,要求進被窩;有時並不太冷,它也要求進被窩,這純粹是情感的需要。我們從沒嫌過它髒。它沒把自己當成貓,而是當成人,我們也是這樣看的。事實上,在我們家,它比人享有更多的優待。白天我和阿華在各自的書房裏,天再冷,烤火爐都是開一陣關一陣,咪咪在客廳有個專用烤火爐,它這個是不能關的,它躺在爐子前麵的布墊上睡覺,分明睡得很熟,我們在它身上蓋件衣服它也沒醒,可隻要一摁下開關,它必然馬上醒來,支起上半身,很不高興地朝我們叫,似乎在說:“這不挺舒服得嘛,關了幹嗎?”我們無奈地笑笑,又給它打開。

自從有了它,家裏從沒超過半天以上離過人,不得已出去半天,想把它關在家裏,可總是難以辦到,它比誰都快,門一開,迅速衝出去。我們說:“咪咪,去樓頂上玩。”它很乖巧地朝樓頂上走。這讓我們放心,樓頂畢竟比樓下安全。目送它拐過牆角,尾巴尖隱沒不見了,我們才悄悄地鎖門,輕手輕腳地下樓,然而,最多下兩層樓,它就飛跑下來,得意地舉著尾巴,走在我們前麵。它開始假裝上樓,隻不過是害怕我們強行把它關進屋子而耍的花招。真拿它沒有辦法。想到它在樓下忍饑挨餓地等我們,還可能遇到危險,我們就心神不寧,幹什麼事都匆匆忙忙,幹完後好趕緊回去。

2008年5月12日,也就是汶川地震那天,下午2點過,我跟阿華各在一張床上睡午覺,咪咪在窗台的花架上睡,突然間大地轟鳴,樓房舞動,衛生間的鏡子碎裂於地,書架上的書傾倒於地,我懵懵懂懂地醒來,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阿華也醒來,在那邊高喊:“哎呀,羅偉章啊,是哪個在搖我們的房子啊!”我跑進她的臥室,她清醒了,說:“肯定是地震了。”

我們住在七樓,也就是頂樓,外麵的聲音一點也聽不見,隻有磚牆擠壓的聲音,物什碎裂的聲音,整幢建築,如風中的枝條。

我說:“快穿衣服。”

沒有一點防震的知識和經驗,根本沒想到躲到相對安全的地方,或者跑出屋外,我想的隻是,把衣服穿上,免得穿著內褲死去,以後被人掏出來時難看。

我們穿衣服時,咪咪從窗台上跳下來,到臥室門口叫。地板簸得厲害,它站不住,就匍匐著。

阿華安慰它:“咪咪,別怕。”

當我們把衣褲穿規矩,搖晃停止了。

劫後重生得那麼突然。

“走!”我說。

咪咪率先出門。可它不是朝樓下跑,而是跑上了樓頂平台。我們平時對它說樓頂上安全些,它就記住了,現在也這麼做了,但這是非常時刻,餘震緊跟而至,誰也說不清房子會不會垮,這時候跑上樓頂,成了最不安全的跑法。電腦可以丟棄,現金和存折可以丟棄,但咪咪不能。阿華提了個旅行包,上樓找咪咪,我則跑往兒子的學校。電話不通,車也不開,隻能跑去。阿華說,咪咪藏在隔熱板底下,聽到呼喚,遲疑了一會兒,出來了。阿華怕它在慌亂中跑丟,她把它裝進了旅行包裏。

她差不多是整個小區最後下樓的。

人們在大自然麵前,探視到了自身的渺小,爭鬥、仇恨、猜疑、算計,如此等等,都變得是那樣的沒有意義,彼此之間,如同兄弟姐妹般親熱,哪怕根本就不認識,哪怕真的是仇人相見。看到阿華這麼晚才跑出樓道,都朝她圍過來,噓寒問暖的,當得知她是為找咪咪才這麼遲緩,都罵她是瘋子。

咪咪是一隻母貓。兒子把它領回家不久,它下樓玩耍時,老是受一些貓的追逐,一追它就往樹上爬,叫它也不敢下來。我們當時不知道追它的都是發了情的公貓,以為是它們欺負它,很生氣,把那些體形壯碩相貌顢頇眼神淩厲的家夥趕得遠遠的,再把咪咪接回家。

可很快它自己發情了。它來我們家後,還長了一些個頭,證明剛來時它並沒完全成熟,這可能是它第一次發情。它一發情,叫聲悲慘,如餓嬰高啼。有時連續叫,有時突然叫那麼一聲,嚇人一跳。

它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出門去。

每次回來,身上都很髒。

咪咪長胖了,卻越來越能吃。阿華說:“胖成這樣,還吃那麼多!”它不管不顧,照舊吃。有天它跟我們下樓,它走在前麵,肚子差一點就刮到了樓梯。鄰居秦姨剛好出來,看它一眼,說:“咪咪懷上了。”我們才知道它不是胖,而是懷上了。

懷上之後,它對我們越發的依戀。它體形細長,現在變得又圓又笨。有天阿華抱著它,對我說:“生孩子是件痛苦的事,以後我們去把節育手術給它做了。”

咪咪像是聽懂了,飛快地搖著尾巴,把阿華的腿打得啪啪響。阿華馬上對它說:“我說的是以後,不是說現在,無論如何,我們也要讓你做一回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