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盡美人衣(1 / 2)

愛聽姥姥講古。可真是古,她們那個時代的人們衣著打扮,言行舉止,無一不古。據說,一到過年的時候,她們這些新出閣的小媳婦們,就戴上滿頭的花翠,穿上結婚時的緞子大襟襖,把嘴唇兒擦得紅紅的,把臉蛋兒抹得香香的,腋下掖一條或紅或綠的綢手帕,飄飄灑灑的,到大街上給人磕頭。碰上上輩的叔叔伯伯嬸子大娘,就規規矩矩磕下去,等人家伸手來說,別磕了別磕了,禮到就行了,早插燭也似磕罷起身了。碰見平輩的就把手放腰旁福一福,也就是萬福的意思,現在唱戲的還保留這個動作。

看著七十多的姥姥穿著一身輕便時髦的紗涼褲褂,活脫脫一個摩登老婆兒,想象不出來她當時是什麼樣子,但是卻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因為我七八歲的時候愛玩的一樣東西就是一大塊閃藍緞,上麵是絲線細描細繡的大紅粉白的牡丹花,精致得不類人間物。我奶奶說這是她的衣裳,壞掉了,剩了這麼一塊子。我愛上上麵的花和葉子,還有曲曲彎彎的瑣線,於是拿剪刀一點點全把它們給剜下來了——我使剪刀看來是自小的本事。現在想來真是可惜的,那樣一塊好綢緞,閃藍的光澤,亂孱和層繡的牡丹花瓣,絲線的光澤經過多少年,奶奶都沒牙了,還是依舊閃亮如新——都讓我糟蹋了。

我發現我對女子的穿著空前來了興趣。於是翻開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裏的一幀照片,是生活在清末民初一個女子,衣服是張愛玲的《更衣記》裏的樣子,寬大的袖口,褲口,袖口是三鑲三滾,寬寬的邊,袖子上釘著花邊,挖空鏤出福壽等字樣。額上圍著昭君套,薄眉薄眼的一個女子,裝在這樣肥大的衣褲裏,看著好象紙紮出來的人兒,雖然美麗,卻不真實。不大喜歡。

喜歡唐朝女子的模樣和裝束。麵如滿月,額上貼著花黃,雲髻高聳,卻不驚人,不象現在的電視劇裏的人物那樣的誇張,象戴著牛角或者一看就是用了摩絲,甚至還染成紅的黃的綠的白的——古人哪會這些呀。這些女子們頂多會用刨木花水把頭發抿得光光的,然後穿上輕羅薄紗,手裏拿一柄團扇,在寬敞的樓台亭榭裏走來走去,或者倚欄觀魚,扶門賞花。這是一個最開放的朝代。盛唐氣象,萬國來朝,人們的心理上是舒然自適的,所以著裝上不象暴發戶一旦得勢,抹油塗朱,驕氣襲人,極盡穿不驚人死不休之能事。她們的衣著,好比世襲書香門第,首先從心理上就沒有炫耀的成分,穿成什麼樣子,隻是隨分就常而已。就這一分隨意,透著開放自由,自在大度,是別的朝代所沒有的。所以你看,唐畫上的女子們,一個個的都是表情恬然自安的,既沒有惶愧恐懼,也沒有盛氣淩人。衣服飄飄揚揚,寬袍大袖,裏麵是或霞緋色或湖藍色或銀紫色抹胸,露出白白一截胸脯,卻不覺得色情;貴婦人還會在臂上挽一條長長的帶子,純為裝飾之用。那時的生活實在是悠閑的,不然身上不會有那樣多的細細碎碎的裝飾。

最喜歡還是紅樓裏女子的著裝,覺得她們穿得特別香。下雪天黛玉一身衣裳讓人著迷:“……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一個細膩精致的貴族小姐躍然紙上。而鳳姐的裝束就表明了她的身分是一個粉光脂豔、威重令行的當家少奶奶:“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如果無權無勢無靠山,哪裏敢穿得這樣耀眼華貴。曹氏如果對服飾沒有過細的研究,是寫不出來的,如果對人物身份和心理沒有過細的揣摩,也寫不出來。他寫出來之後,就成為著裝經典和觀照當時世相和心理的一麵鏡子。比起這種描寫,後來高鶚對女子們的著裝寫得就粗疏得多了,也難傳神。“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係著楊妃色繡花綿裙。”讀起來也就是一件衣裳,沒有靈魂。如果比較的話,曹雪芹是工筆細描,高鄂相對來說更象一幅寫意,用在這裏效果就差了些。一個人的積累深淺,見識多寡,可以通過各個方麵表現出來,包括對美人著衣能否貼合身分和達到多大的細致程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