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一棵樹(1 / 1)

看上了一棵樹。我想和它談戀愛。

我每天上下班,都會見到一排闊葉梧桐,在便道上列兵似的站崗,搞得我像一路檢閱的首長。它既不是排頭,也不是排尾,卻因為自身條件的突出,抓住了我的目光。

它長得太帥了!

大的,梨子樣的樹冠,像顆被挺拔、修長的樹幹捧出來的綠臉,北邊略瘦,南麵豐滿。片片綠葉迎風招展,你衝著它走過去,它就會在眼前越來越大,越來越深,好像藏著無數時光的秘密不肯講給你聽——一顆充滿神秘感的男心。

我堅信樹是有性別的,比如垂柳是雌性,綠楊就是雄。同樣是槐樹,村裏槐樹林裏的笨槐是農婦一般,粗壯,豐滿;城裏的洋槐掛著一串串黃中綻綠的槐米,是冷漠的都市女人。鬱達夫筆下《故都的秋》裏寫:“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隻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沈的地方。”說的,就是這種都市女人似的洋槐。

我愛上的這棵樹,百分之百是男性。別的樹和它相比,有的太粗了,有的太細,有的樹冠形狀不整,像街頭混混,沒有正形,有的又太拘謹,抱著肩筆直地往天上鑽。統統沒有它大方、自然、安詳、深沉。如果它是男人,應該是什麼樣的人呢?是鬱達夫那樣的人嗎?好像不是。它不像無事閑愁,柔靡纖巧的新派文人。當然跟同樣柔靡纖巧的晏殊和納蘭性德也挨不上邊。

是魯迅那樣的人嗎?好像也不是。魯迅先生劍戟怒張,不像他收斂得那麼低暗溫潤。估計就算生而為人,行走世間,他也不會目眥盡裂地罵人。他很明了世間路多不平,該出手時就出手,事過之後收劍入鞘,安靜走人。

這種安靜勁兒有點像沈從文。可是沈從文的心性又過於敏感,一場雨都叫他覺得“愁人得很”。它可不同。從小到大,經風曆雨,雪壓霜欺,他仍舊很安靜地站在這裏。愁麼?好像不多。這樣的體態,這樣的身形,這樣沉默安詳的姿勢,這樣的秋涼模樣,真是套誰都套不上。

如果它是人,會讀書的吧?就便讀書,也不會讀瓊瑤吧?也許它會讀《花間集》、《飲水詞》、董橋散文,胡蘭成的《今生今世》,然後念給我聽。

如果它是人,它會很有錢吧?就便有錢,也不會血拚、按摩、帶一大幫隨從前呼後擁,或者命令手下小弟拿西瓜刀砍人。看見年老乞丐,輕輕彎腰,放一枚錢幣在裏麵。走過去了,再回頭來看,心裏有淒然。

如果它是人,萬一它很窮呢?大約也不會一副賤相,請托、巴結、走後門。粗布衣衫,簞食瓢飲,也不妨礙他走出後門看梅蕊初綻。如果它是人,想來未必英俊得逼人眼,卻內裏的氣度動人心,所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一定會愛上他,一定。可惜世上還沒有這麼完美的男人,這個完美的男人變成樹了,謙謙君子隻不過是它的前世,或者來生。要是我的前生是樹呢?而他偏偏就是個人,每天走在路上,我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心眼裏愛上了他,卻無比絕望。說不定他也會像我今天一樣,喜歡上我的模樣,每天用目光迎接我晃動的葉片,眼神裏的孤獨讓我心疼。我拚命想和他說話,卻惆悵地發現這根本不可能。他拔步走開,我葉片落下,一地傷心。

我們從來沒有作為兩棵樹相愛過,也沒有機會作為兩個人手臂挽手臂,眼神對眼神。我們永遠要用一種錯過的姿勢,來完成命運交給我們的一項匪夷所思的任務:愛情。

可是不要緊。就算它是樹的形體,我是人的模樣,照樣可以用我的靈魂,愛上它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