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一場君臣間新的博弈再次上演。江南大營二次被攻破的時間是鹹豐十年閏三月十六日(1860年5月6日),從這時起,直到當年七月下旬的三個多月時間裏,君來臣往七八個回合,鹹豐皇帝不再是上一次的不動聲色,而表現為極度的急迫與無奈,而曾國藩則一反上次的沉不住氣,而表現為堅毅如山,其原因恰在於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性改變。
江南大營的最後崩潰,標誌著清廷在南方的綠營兵已經基本瓦解,由此徹底打破了清廷漢人賣命、滿人收功的美夢,不得不轉而依靠湘軍獨拯東南大局。主持江南大營的欽差大臣和春自縊、副帥張國梁戰死,兩江總督徐桂清逃往上海,隨後被革職拿問。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清廷軍政雙方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曾國藩的身上。因為江南大營一潰,整個江蘇南部即蘇州、常州、無錫等地的形勢都岌岌可危。於是杭州將軍滿人瑞昌屢次三番奏請鹹豐皇帝調曾國藩前往救援,不惜建議鹹豐皇帝給曾國藩以事權,借此激勵曾氏以迅速前來挽救蘇南潰局。麵對國家經製兵在自己的眼前無可奈何花落去,鹹豐皇帝隻好轉而寄望於湘軍,而且四顧無人,不得不收起防猜之心,起用曾國藩,授予兩江總督的地方實權。當然,在兩江總督的任命上,鹹豐皇帝也曾想繞開曾國藩而授予胡林翼,是首席軍機大臣肅順的建言令鹹豐皇帝改變了初衷。由此讓我們看了耐人尋味的一幕,即漢臣與滿臣的相向轉化,當初是漢臣祁巂藻建言喚醒鹹豐皇帝對曾國藩的防範,如今卻是滿臣肅順令鹹豐皇帝放下對曾國藩的猜忌。這不難想象,漢臣若要鞏固自己在滿人皇帝心中的寵信,必須表現出十足的忠心,包括用犧牲同類來證明自己的忠心;而滿臣則由於沒有顧忌,反而更能看重對漢臣的使用。
與前次相比,這一次矛盾的焦點不在地方實權的伸手索要與堅執不授,而是用兵方略上的激烈碰撞與反複相爭。曾國藩的主張一如既往,堅持以上製下,從長江上遊的武漢—九江—安慶,直指太平軍的老巢南京,而此時武漢和九江已經由胡林翼和李續賓先後拿下,而作為安慶西路門戶的太湖也已由曾國藩和胡林翼協力收複,並分別於江南大營崩潰前四十天做出圍城與打援的具體部署,後二十六天由曾國藩的四弟率軍進圍安慶。但是鹹豐皇帝卻主張先舍上遊,直入蘇南,而全力規複下遊,以保衛蘇常為第一要務,因為這裏是清廷的錢庫和糧倉。初時,鹹豐皇帝還擔心曾國藩東下會招致西線太平軍的反攻,同時也寄望蘇南的清軍能夠阻滯太平軍東征,故此對曾國藩還隻是采用商量的口吻。誰料不到二十天時間,常州、蘇州、無錫相繼失陷,鹹豐皇帝再也沉不住氣了,便開始嚴旨催促,也正是這時,才任命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要他立即起程赴任,這相當於將曾國藩置於這樣一個位置:不再是僅僅為清廷做事,而是去收複自己的領地與衙門。但是曾國藩不為所動,他上書痛陳利害,他同鹹豐皇帝講了一個道理:蘇常未失,即宜提兵赴援,以保完善之區;如今蘇常既失,則須通籌全局,抓住要害,立足根本。然後從兵勢與曆史經驗入手,向鹹豐皇帝建言:“自古平江南之賊,必踞上遊之勢,建瓴而下,方能成功”,而在此時,則是“非皖莫屬”。此時的曾國藩已經成竹在胸:清軍整個戰局必須服從他的部署,即以湘軍為主體,以湖北、湖南、江西為戰略基地,以浙江、鎮江、揚州、皖南等地為支撐,全力施行以上製下的用兵方略。
形勢今非昔比,鹹豐皇帝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權威,盡管他大為惱火,但又奈何不得,隻好認可曾國藩的方略:“通籌全局,甚合機宜,即著照所擬辦理。”其後又將曾國藩的兩江總督由代理變為實授,還委以欽差大臣,督辦江南軍務,盡管其後還曾借機令曾國藩奔赴蘇南,但已如強弩之末,再無強迫曾國藩之力。事情竟是這樣的荒誕,太平軍好像是曾國藩的清道夫,將擋在曾國藩前麵的障礙逐一搬除,以讓他來掘自己的墳墓。但是曾國藩終究是鹹豐皇帝請出來的,當年的那位傻得可惱可恨又不乏可愛的諍臣,居然同自己扳了十年手腕,最終被扳倒的居然是高居君位的自己,實在是匪夷所思。好在君臣恩怨糾結的所有劇目行將演完之際,又突然續出一個尾聲,盡管這尾聲幾乎形同鬧劇,但是卻為這難解難分的君臣關係做出了畫龍點睛般的歸結,從而為鹹豐皇帝賺回了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