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傑
曾國藩和左宗棠兩個人一生淵源很深,恩怨糾結。
從地域上來說,兩個人是湖南老鄉,家鄉相去不遠。
從年齡來講,兩人年齡相近,是同一時代人。
從事業上來講,曆來曾、左、李並立,是晚清三大名臣。曾左二人共同創辦湘軍,鎮壓太平天國,其間曾是左的上級,一度對他栽培有加。其後各掌一方,在洋務運動中也做出不同貢獻。
但是,從性格上來講,這兩個人,一個內向,一個外向;一個果斷,一個黏滯;一個急峻,一個持重。因此,在合作中,兩個人經常起衝突。從出身上來講,曾國藩出身正途,進士出身,十年七遷,仕途前期成績十分傲人。而左宗棠卻多次科舉不中,靠當師爺起家,前期經曆非常坎坷。這些,都給兩個人的交往帶來了複雜的影響。
因此這兩個人一生,既有合作,又有鬥爭。兩個人的關係史上,有過同心斷金、意氣相投,也有過割袍斷義、不相往來。探討這兩個人的恩怨史,讓我們對這兩個人的性格、心術、胸懷可以有更深刻的了解。
曾國藩與左宗棠的首次見麵,是在鹹豐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853年1月28日)傍晚。
曾國藩回湖南本是為母親辦喪事。沒想到恰逢太平軍橫掃兩湖,皇帝命他出任幫辦湖南團練大臣。曾國藩墨絰出山,這一天趕到長沙。
到了館舍,換過衣服,匆匆洗了把臉,曾國藩就坐下來,與前來迎接的湖南巡撫張亮基及其幕友左宗棠展開長談。
論身份,在座的三人中,左宗棠最為卑微。曾國藩是在籍侍郎,也就是“前副部長”。張亮基是一省之主。而左宗棠出身僅是一個小小的舉人,身份不過巡撫的師爺。然而談起話來,左宗棠卻成了主角兒。他不等張亮基開口,就詳細介紹起長沙的防務安排,指手畫腳,滔滔不絕,一副大權在握、舍我其誰的神態。一聲不吭的張亮基似乎倒成了他的跟班兒。曾國藩也隻有俯耳靜聽的份兒,一時插不上話。
然而曾國藩卻並不覺得不舒服。相反,他越聽,越覺得這個左宗棠確實名不虛傳。此次會麵之前,左宗棠之名對曾國藩來說已經如雷貫耳,太多朋友向他介紹過這位“湖南諸葛亮”是如何卓絕特出。交談之中,左宗棠之頭腦清晰,氣概慷慨,議論明達,言中款要,確實令曾國藩頗為歎服。他在致胡林翼的信中寫道:(臘月)二十一日馳赴省垣,日與張石卿中丞(張亮基)、江岷樵(江忠源)、左季高(左宗棠)三君子感慨深談,思欲負山馳河,拯吾鄉枯瘠於萬一。蓋無日不共以振刷相勖。
其實,何止曾國藩一見傾心。在會見曾國藩之前,左宗棠這個小小的鄉下舉人早已經名滿湖湘,令好幾位大人物“一見即驚”了。二十二年前的道光十年(1830),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丁憂回湘,見到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農村青年左宗棠,即為其才氣所驚,“以國士相待”,與他盤旋多日,談詩論文,還親自在書架前爬上爬下,挑選自己的藏書借給他看。道光十七年(1837),回到老家的兩江總督陶澍見到二十多歲的舉人左宗棠,“一見目為奇才”,“竟夕傾談,相與訂交而別”。不久又和他訂下了兒女親家。道光二十九年(1849),雲貴總督林則徐回家途中,也因為聞聽左的大名,特意邀左到湘江邊一敘。林則徐“一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宴談達曙乃別”。
令這些閱人無數的官場大僚不約而同地傾倒如此,左宗棠的才華橫溢可想而知。太平軍起之際,湖南巡撫張亮基派人三顧茅廬,把他請出了山,通省要務,概以任之。雖然身份僅為一名師爺,卻實際負擔起全省軍政要務,在湖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製軍於軍謀一切,專委之我;又各州縣公事票啟,皆我一手批答”。張亮基反倒成了一塊牌位。
曾國藩雖然是高居二品的京官,但想在地方上開辟一番事業,其實並不容易。因為他畢竟是在籍官員,而不是實任官員。現官不如現管,如果湖南地方官員不大力配合他,無職無權的他寸步難行。因此,對這個小小舉人,曾國藩極為尊重,言必稱兄。不論大小事情,無不虛心請教。他相信,有這位明敏強毅的師爺幫忙,他在湖南辦理團練,一定會相當順利。
然而,左宗棠對曾國藩的印象,卻有一點複雜。
作為如今朝中官位最高、聲譽最好的湖南籍官員,曾國藩早已為湖南通省士林所景仰。在見麵以前,左宗棠也聽許多朋友誇讚曾國藩學問如何精深,品格如何方正。一見麵,左宗棠並沒有失望。人言曾國藩“向無大僚尊貴之習”,此言確實不虛。二品大員曾國藩沒有一點官架子。他看起來更像一介循循儒生,衣著簡樸,神態謙遜,一臉書生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