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知道自己即將失明。母親還知道她必須要趕在完全失明以前賺足兒子的手術費。她跟醫生談過,醫生說你和你兒子現在的情況,你的眼睛才是當務之急。她說不,我想讓我的兒子動手術。醫生說你的兒子還小,現在動手術雖然是最佳時間,但他總還有機會。可是你不一樣,如果不動手術,你將肯定變成瞎子,不會有任何補救的機會。她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可能賺夠兩個人的錢。醫生說那麼,你能接受你變成瞎子嗎?她說我能接受……我沒有辦法,我隻能接受……現在隻有我能夠挽救自己的兒子……再說兒子長大了,我要不要眼睛,也就無所謂了。
她繼續發瘋般地賺錢。她甚至又接了一份洗衣服的工作。她努力不讓她的上司和雇主知道她的眼睛即將看不見了。她用一位女人能夠想到的所有手段來掩飾自己。她憑聽覺工作。她憑記憶走路。她用一個個模糊的黑色輪廓來猜測她眼前的世界。每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隻要她的兒子沒睡,她都會拿出那個存折,讓她的兒子念出那上麵的數字。她得知道兒子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她得知道存折上麵的數字已經非常接近。她笑了,笑出一滴眼淚。她的麵前一片黑暗,深不可測。
隻需要再領一個月的薪水,她就可以帶著兒子去遠方的城市動手術了。然而此時的她,已經接近於全盲。
那個月的薪水裝在她的口袋裏。那筆錢不多,可是對她卻無比重要。她走在馬路上,摸索著向前,那條偏僻的馬路車輛稀少。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盡管走得很小心,可是身體還是一點一點地接近馬路的中央。一輛汽車衝過來了,她聽到橡膠輪胎在瀝青路麵上磨擦出尖銳刺耳的調子。然後,她的身體便飄了起來。空中她捂緊口袋,想起自己年幼的兒子。
醒來時她聞到刺鼻的酒精氣味。麵前影影綽綽,她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說,您總算醒過來了!她問我是在醫院嗎?對方說是的,您是在醫院。您被一輛汽車撞到了,有好心人撥打了我們的電話。她說撞我的汽車呢?對方說汽車已經逃走了。她問好心人呢?對方說好心人也走了。她問我很嚴重嗎?對方說不是很嚴重,不過我們還是應該做進一步的檢查。她說不行,我得回家看我的兒子。對方說您必須做一下全麵的檢查……我們可以同時通知您的家人。她說我隻有兒子。我沒有錢……我的錢得留給兒子做手術……我不能花我兒子的錢為自己治病。她拽掉吊針,爬起來,往外衝。護士抱住了她。護士說,您需要冷靜。
她還是趁護士不注意的時候逃出了醫院。世界伸手不見五指,她是憑感覺和記憶回到家的。她渾身都痛,她踉踉蹌蹌。有一段距離,她幾乎是在爬。她回到家,喊來她的兒子,她說幫我看看我口袋裏的錢。兒子說,兩千三百五十六塊。她說那存折上呢?兒子說,十五萬六千九百三十塊。她長舒一口氣,笑笑。她說兒子,你願意跟我去遠方做一個手術嗎?兒子問什麼手術?她想了想,說,一個小手術……我保證它一點兒也不會疼。兒子問不做行嗎?她說當然不行……為了你以後還能看見太陽,看見葵花,看見馬路和樓房,看見大海和高山,看見你的朋友和你的媽媽,你就必須去做。兒子想了想,聳聳肩膀,愉快地說,好吧。
母親就笑了。她摸著兒子的臉,心裏對自己說,現在,你可以放心地瞎了。
她流下一滴眼淚,正好砸中兒子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