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火似的,烤得大門外樹上的“知了”扯開它幹渴的喉嚨一股勁地叫,叫得那樣刺耳讓人心煩。
下午三點鍾,肖向上從廢品站賣完廢紙歸來,在大門外將六、七條破麻袋在車廂底展開,疊齊,捆牢放進貯藏間。然後,他端起缸子剛想喝口水潤潤冒煙的嗓子,忽然雙眉一擰:“呀!今天是星期六,李師傅病休,她那台機器該擦了。”於是,他放下缸子,抓了一團棉紗直奔“四開機”。
“傻子,好好擦!擦完給你吃‘巧克力’。”裝訂班那個頭頂盤著螺旋發髻,裹著透明滌綸絲連衣裙,臉上閃著紅光的張彩鳳,坐在窗口通風處,右手上下用勁搖著半圓形白底繡花緞扇,吊起的右嘴角含著譏諷的微笑。
肖向上傻笑著,全當沒聽見。麵前的這個姑娘,近日來像是他的影子。他不敢多想,低著頭把卸下的各類該擦的零件浸泡在煤油箱裏,像細心愛美的大姑娘洗滌自己心愛的白襯衣,小心翻轉,認真刷洗。
清洗完,撈上來,用淨紗布把零件擦得鋥亮,然後裝牢。接著,平板上的油汙,轉動輪上的灰塵全被擦得一幹二淨。他時而臥倒伏地,時而半蹲半跪,鑽在機器下斜著身,側著臉,不眨眼地尋找藏在各個角落裏的汙垢。
“傻子,你看!你把‘四開機’打扮得好似王丹鳳扮演的《玉色蝴蝶》……嘿嘿……”又是那個張彩鳳。肖向上的眼睛隻是翻了翻,這時他渾身上下糊滿了油泥、灰塵,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了,真像一頭從泥坑裏爬出來的老水牛。
他顧不得喘口氣,用勁搖了搖腦袋,甩掉掛在臉上的汗珠,找到油壺,對準各個小圓窟窿,一滴、兩滴……點眼藥似的,給機器上了油。
“好了!”他用右手掌倒扳幾下大輪子,又輕又快。“星期一該好好發揮你的威力了。”好似在囑咐溺愛的孩子。
“傻樣,假積極!有功!給,賞你幾顆‘巧克力’!”叭叭,從張彩鳳手裏發出的幾顆用泥搓成的圓蛋蛋,百發百中地射在“傻子”的眉心、兩頰上。一陣鴨子叫般的大笑在屋梁上空回蕩。
“拿人窮開心!啥能耐?”他收斂笑容,橫眉冷對。“真像樹上的‘知了’討人嫌!”他嘴裏嘟囔著。
“哈哈!傻子長得真美!這一下媳婦就快臨門了……哈哈哈”張彩鳳幸災樂禍。
肖向上和張彩鳳是一塊兒進印刷廠的。他是工人的兒子,裁紙工,其貌不揚,留著入時的青年頭,每天隻知道傻愣愣地幹活,憨實得像一塊石頭;張彩鳳,幹部的女兒,裝訂工,長得柳眉大眼,穿得花枝招展,豔麗得像一朵鮮花。這幾天她爸爸正在給她找對象。張彩鳳開始對他不屑一顧,一次偶然的發現卻使她對他產生了好奇。兩個月前的一天,在傳達室拿到《青年工人報》“百科知識競賽獲獎名單”幾個赫然大字吸引著她。她竟在“一等獎”的名字裏發現了“肖向上”。為了證實他不光有體力而且有思想有學問,她對他進行了一次考查。那是下班剛走出大門的路上:
“小肖,‘求索百題’競賽第一題,五四運動中要求懲辦的賣國賊是誰?”
“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
“第五題,鄧小平同誌號召學習張海迪題詞怎答?”
“學習張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紀律的共產主義新人。”
“第七題,‘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哪代著名民族英雄寫的?叫什麼?”
“宋代,文天祥,字宋瑞,詩名《過零丁洋》。”
“《變色龍》作者是誰?”
“契訶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後麵兩句怎答?作者是誰?”
“後兩句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詩名,《贈汪倫》,作者,李白。”
“傻子,真看不出你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張彩鳳說著,幾乎跟這個滿身油泥的傻小子靠在一起。從此,張彩鳳真的喜歡上了肖向上。
下班鈴響了,從車間湧出了下班的人群。肖向上帶著汙垢走進了水房,張彩鳳也跟上了。可水房裏在“水漫金山”,下水道口被堵塞,滿滿的一池汙水溢岸而流。肖向上一看著了慌,他放下手裏的毛巾和肥皂將袖子、褲管迅速向上一捋,踏著漫過腳脖的汙水,伸開了五指,這時張彩鳳踩著水,遞給他一把火鉗。他把火鉗伸進水道口,掏出了一把把紙漿、頭發和油棉紗。嘩啦拉……一陣水響,水終於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