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來,我已發表近一百六十萬字的作品,但絕對找不出一篇專門寫有關我生父母、我的姐姐、弟弟和妹妹及其家人的文章。
我沒寫他們,並非我不愛他們,而是每當我萌生寫他們的念頭時,還沒有提筆,原本平靜的心情頃刻化為飄飄揚揚的飛雪亂紛紛在我眼前亂舞。複雜的心情馬上把我拉回無法抑製的痛苦回憶中,使我不知如何寫起。
城裏的生父母雖然為供養我付?了心血和極大代價,聯結著血緣和親情,彼此卻有種無法彌合疏遠的陌生感。而自我五歲從鄉下的奶媽家回到城裏的家,至今,我的心一直依戀著奶媽全家。盡管奶媽家的爺、奶、伯(奶媽家的父親)奶媽和最疼愛我的風娃哥、嫂、最疼愛我的小女姐和小姣妹已先後病故,唯有年近七旬的大女姐健在,可我對奶媽家的感情及思念仍然難以割舍……
不過,今晨我早早起床,本打算寫別的文章,不知何因,突然想寫寫此文中想說的話。而且心態寧靜良好,不喜也不悲!隻是我仍無心細寫。我隻想說:我的祖先,我的家族都是老門老戶家風正派的家庭;我的家人,從曾祖父到現代的小字輩們,無論男女老少都是本本分分,有誌氣有教養的人。
我的父親英年早逝,他生前是個忠厚、善良、重情義、多智、愛國敬民,愛家、疼愛子女,相貌端正的英才。他雖出生於寒門,曆盡坎坷和艱辛,卻胸懷大誌,有理想有遠見。凡是我聽到的,從相片上看到的,及一瞬間的接觸中,無論從哪方麵講,他都是位值得我懷念、敬佩、引以為豪的父親。
隻是,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我的父親在世時,我隻見過他三次麵。而這三次麵,總共加起來,超不過十幾分鍾。至於他說了些什麼,說話是什麼聲音,因為那時我年幼,沒記住,因為那時我在奶媽家生活。盡管我長大後生母和奶媽、伯、爺、奶常對我說我父親生前在繁忙中經常擠時間和母親一起到奶媽家看我,可我仍沒記住,因那時我還不到記事的年齡。
在這三次父親和我的相聚中,第一次見麵,是他麵對麵直接和我接觸的唯一一次。我朦朦朧朧的記得,那一天,奶媽和我被接回城裏。父親很帥,他很有風度地坐在屋中央大桌的東邊,同坐在桌子西邊的客人談話。善良靦腆的桂蘭姐(母親收養的義女)在一邊看護我。我站在父親麵前伸出兩隻小手板住桌棱一縱一蹦往上躥。茶杯的茶被撞溢出來,桂蘭姐拿抹布去檫。父親疼愛地把我擁到他膝旁,我依偎在他膝上邊搗亂邊爬到他雙膝上。父親一隻手摟著我,一隻手邊撫摸我的頭和臉,邊注視著客人繼續他們的交談。全部記憶就這些,整個過程大概不到十分鍾。
第二次我看到父親,是在一天晚上。他頭朝西躺在堂屋的地鋪上,已不能動。我母親蹲在他頭的南側,用調羹給他灌水。我站在母親身邊看,卻沒記住父親當時的模樣。這個情境給我留下的印象隻有幾秒鍾。在我十幾歲時,我母親兩次對我說:“小妞呀,你還記得嗎?那年你爹臨走前我給他喂水那一次,你爹再三囑咐我:‘妞子媽,我走後,外人欠咱家的錢和物,一分一文一樣你也別要。人家要是有,就不會伸手來借。咱家欠外人的錢和物,你咬咬牙,再苦再難,也要分文不少,一樣不缺給人家還清。你咬咬牙,一定要把孩子們養大成人,供他們讀書,成才……’”而這些話,對於一個三歲多的我來說,哪能聽得懂記得住。
第三次我看到我的父親已躺在院裏一個薄木匣裏。匣子南北放在院裏,裏麵糊層桑皮紙,父親頭朝南躺在裏麵,臉上蒙張黃表紙,穿著半舊清潔蓋住腳踝的毛藍布長衫。屋裏院裏幫忙的人亂紛紛,我拿半截裹著桑皮紙條條的短麻稈棍(為故人送殯時孝子們拄的影避戳),邊玩耍邊看熱鬧似的看匣子裏麵睡著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懂得匣子的含意,一個大人走過來把我抱回屋裏。
我的善良有為的伯父當時葬在城南郊區的柏樹林裏,伯父和父親生前患難相依同甘共苦,父親撇下我們又去與伯父結伴安息去了!
父親走時我三歲多,大姐十二三歲,四姐七八歲(四姐一直生活在親戚家),弟弟一歲多,小妹三個月。
此後,母親含辛茹苦拉扯著我們,常帶著我和弟弟、妹妹早出晚歸到鄉下乞討。她抱著妹妹,牽著弟弟,背著討來的紅薯、苞穀糝、雜麵和黃的(玉米麵)、黑的(紅薯麵)、花臉饃(黑白花卷)、淡黃的(豌豆麵)等塊塊、蛋蛋、幹軟俱全的饅頭和窩窩頭。我挎個裝碗和雜食的竹籃跟著母親,晚上總是頂著一天繁星往家趕,那時大姐已上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