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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號叫奧巴驢的孩子,看見那間黑乎乎的石頭房子就覺得親切。孩子一直沒敢來過這裏,害怕媽媽發現他來這裏,會點一把火把小侉子的家給燒了。孩子走進小侉子家裏就哭了。小侉子說:“你什麼也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我一直在等你,你要是再不來,我就自己過去了。”小侉子背起那個黑油膩的帆布挎包,拉著小官的手走出家門。小侉子已經很衰老了,走路時彎著腰,鼓起的脊背好像是背著一個鍋。這個老人,見證了礦區裏許多死去的人和死去人的人生曆程。煤礦人活著的時候,他們經曆了太多的突然死亡,他們都有死亡的思想準備,盡管他們懼怕死亡,但好像又總是拿死亡不當回事兒。他們的臉上充滿著無奈的堅毅和果敢,像鋼鐵一樣堅硬。小侉子決定把這樣的一種氣氛,塑造在小官爸的臉上。
小侉子修好了屍首,對小官說:昨天,他還工作著,可今天就死了,這真是可惜呀!才四十歲的人,突然就離開這裏,要去別處。
小官媽看著丈夫的屍體說:他死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不是這個樣子。
現在的樣子,是小侉子修複出來的樣子,臉上棱角分明,透射出堅強的力量。
小侉子說,給他買口好棺材吧,他在井下受了一輩子苦。
“我也想給他買口好棺材,可哪有那麼多錢呢?將來我們這孤兒寡母的,怎麼活?”
小侉子說你先別想以後了,先顧眼前吧,先把小官爸裝裹好了,讓他去別處。小侉子還說,我先借給你們點錢,我一個人也用不了多少錢,以後你們有了還我,沒有就沒有了。我吃了你們家好多年鹹菜了,咋也不能白吃啊。
小官媽覺得莫名其妙起來。
“好了,就這麼定了。”小侉子說。
入殮用的棺材,是柏木棺材最好,但也最貴。一般人家舍不得買柏木棺材,但無論用何種木料做棺材,棺材的前擋板也要用柏木,至少也要鑲嵌一條,意味著棺材是用了柏木了。板材時興厚大,五寸五分以上為上等板材,依次而薄的便是依次的價格。不到50歲的死者,棺木塗以朱漆,稱為“紅棺”。小官爸才四十歲,所以棺材就得塗朱漆。小官爸的棺材板也不能講究五寸以上,那就太貴了,就要一個柏木棺材就已經是礦區裏少有了。小侉子對畫棺材的畫匠說,好好畫,畫得好看點。畫匠就在棺材上畫出了二十四孝圖。棺木前頭正麵繪雲紋蓮台,書寫了小官爸的名字。棺木內用黃麥紙裱糊,取的是“黃金入櫃”、“遺澤子孫”之意。棺內底部附有一塊鑿了七個孔的襯板,叫做“七星隔板”,表示死者“?駕鶴仙去,身入西天”。棺內底部鋪了穀秸,人們稱這時的穀秸叫穀草,意為“坐草”,是“落地而生,坐草而歸”的意思。反正都是講究個吉利祥和,是對死人的講究,也是對活人的講究。
入殮時,要由死者的兒子抱屍入棺。周小官才十四歲,抱不動爸爸的屍體,人們就讓小官抱著爸爸的頭,其他人一同幫忙,就把小官爸裝進棺材裏去了。
蓋棺的最後時刻,死者的親屬要扒在棺材邊看死者最後一眼。你想啊,如果沒有小侉子把死者修複成人的模樣,家屬最後一眼卻看到的是一截燒焦的木頭一樣的人,活人會難活一輩子。
能把慘相變成美相,這真得感謝小侉子。
礦區裏有小侉子這麼好的一個修屍匠,也是礦區人的一大造化。
德盛樓火鍋店著火的時候,楊繼業沒往外跑,卻抱著滅火器去救火,結果被爆炸的液化氣罐片削去了半個臉,死了。人們認為楊繼業是救火英雄,不能讓他缺半個臉,不能讓英雄的臉像半個爛西瓜,所以人們就想起了小侉子。人們開始打聽小侉子,問他最近在不在礦上,有沒有人見過他。人們都回答不清楚,因為人們覺得小侉子畢竟和人們不是一樣的人,從根本上是不關心他的。雖然小侉子在礦區裏有個家,但他不一定總在家裏居住,因為有很多時候,礦區外麵有死出慘相的人時,有人就來接走小侉子,他一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而回不回來又和人們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人們不會真正關心他的在與不在。有人說好像見過,有人說好長時間沒見了,總歸是誰也說不準確。
想找到小侉子大概不太好找,若是想找到小侉子的家那可就太容易了。走進礦山裏,隨便問大人和孩子,小侉子家在哪兒?總有人會指指點點地告訴你。為了救火英雄楊繼業,那些似乎是義士的人們很快就來到了小侉子的家門前。人們在門前呼喊小侉子,呼喊了好一陣子,家裏沒人出來,也沒人應聲。人們說,進去看看,進去看看。於是就有人使勁推門,呼一下把門推開了。等到人們的眼睛適應了屋中的黑暗時,發現小侉子在炕上躺著,人們以為小侉子在睡覺,以為小侉子睡覺怎麼睡的這麼死,怎麼叫都叫不醒,必定是喝醉了在睡覺。但過了一會兒,人們忽然想到,不好了,也許小侉子已經死了。
小侉子已經死了,但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來找小侉子去修屍的人們都感到很掃興,都開始發愁回複救火英雄楊繼業臉型的事情,這時候人們才恍然所悟,才覺得小侉子原來活得是多麼重要,因為至此以後,再有死出慘狀的人,就不會有人給他修理的好看起來,這讓人們感到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一件很難辦的事情。
礦山裏的人們聽說小侉子死了,有好多人都來到了小侉子家的周圍站那兒觀望。
外號叫奧巴驢的孩子,仰起黑黑的臉問媽媽:“媽媽,小侉子過去管過那麼多死人,可他死了,咋沒人管他呢?”
媽媽突然被孩子問出眼淚來,媽媽流著淚說:“咋沒人管?咱們管,咱們再咋也得給你小侉子爺爺,擦洗擦洗身子,擦洗幹淨,送他去別處。”
發表於《雨花》2011年1期
騾 子
後來,騾子的死,象人的壯烈犧牲一樣,可歌可泣。
騾子被人趕到礦井下,架起鐵車開始運煤以後,就很難再見到太陽,再吹上涼風,甚至連雨淋雪打都變成了親切的回憶。
除了駱駝,騾子是農家畜類中最高大最有力的牲口,平時在拉車營生中,騾子駕轅,驢馬拉套,但騾子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竟被人趕到左雲山裏的礦井下,架著鐵車,開始了暗無天日的井下運煤的工作。那地方,一群一夥的下井工人穿著破爛肮髒的棉衣或上井或下井,雜亂無序。那地方房屋簡陋,有的甚至稱不上是房屋,沿山坡掏土,掏到一人多高時,就掏成了沿山坡出現的兩邊斜形的凹坑,然後就在兩個斜邊上橫幾根圓木,正好是斜形房架,再鋪上七長八短的板子,再苫上破油氈破纖維袋子,和些大蒅泥扔上去抹平了,就是人住的房,好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