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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青看見小臥車了,心裏想,你可千萬別來我家啊!豆青看見自己伸出一隻精神之手,那條胳膊那麼長,那隻手那麼大,伸出去的那隻手想把小臥車推回去。
小臥車沒有被推回去,那個倒黴的家夥緩緩地往山坡上爬行著,爬行到王姐和豆青的近處停下了,兩個女人都在同一時間別過臉去,不願意承認小臥車來到了自家門前,但又在同一時間轉過臉來,又想要看個清楚,小臥車是不是真就停在了自家門前,當兩個女人確信無疑地看見小臥車的確是停在了她們住房前邊的時候,她們又希望小臥車是走錯了路,是停錯了地方,但她們的心此刻是縮緊了,如果被擔心的信息刺激一下,那顆心就會象炸彈一樣猛然爆炸,一個家庭就出現了天塌地陷,就出現了永難修複。
從小臥車上跳下來的人說,那不是王侉子嗎?那不是就在院門前站著嗎?
王姐聽到王侉子這稱呼的時候,心裏一下子就明白了。煤礦人,他們在心理上是隨時準備接受災難的,即使在夢裏都有思想準備。
王姐的腦子轟一聲響,癱倒在地上了。
秦二旦抱起王姐呼喊道:你別怕,你別急,周官隻是受了傷,已經送進醫院搶救了,礦上讓我來接你去醫院,不是去招待所。
這還有救,礦上人們都知道,如果小臥車把家屬接到招待所去,就說明那個人是完了,已經送進太平房了。如果家屬被接到醫院去,說明是受傷了正在搶救,還有生還的希望。
住在山坡街上的人們,平時當然也是住不進招待所的。招待所是什麼地方?是接待客人,是接待領導的。下井工人和下井工人家屬,平時是不被招待所來接待的,隻有什麼時候才接待她們呢?隻有在她們失去親人的時候,招待所才接待她們,才好吃好喝的接待她們……可是,在她們被接待的那一刻是多麼的突然,是多麼突然的悲傷啊!
王姐家的飯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生日蛋糕上,兩個女人細心插起來的生日蠟燭,讓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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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搖搖曳曳的燃燒著,顯出頑強不熄的樣子。屋外的穿山風正肆無忌憚地掃蕩著群山,掃蕩著群山裏的斷牆殘屋,發出尖烈的響聲,這讓豆青老人想起了王姐的哭聲。王姐癱坐在地上,唔唔的哭聲,真象今夜這嚇人的風聲。豆青嘟囔道:聽那唔唔唔的大風裏,咋聽都有王姐的哭聲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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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丈夫沒死,人們都說是運氣好,人們都說那塊片幫煤足夠一百多斤,照直砸在了彎腰鏟煤的周官的腰背上,當時就把周官砸趴下了,哼都沒哼一聲,沒砸死真是萬幸了。
周官的腰椎被砸壞了,是中樞性截癱。礦上的人們再見到周官時,周官是坐在輪椅裏,輪椅下方掛著一個塑料尿袋子,王姐有時候推著他,出來曬太陽。王姐已經不去職工食堂上班了,丈夫癱瘓了,需要專人伺候,人們就管那種人統稱為“伺候工傷的人。”周官癱瘓以後,王姐就變成了開著工資的伺候工傷的人。
在煤礦,伺候工傷的人平日裏推著癱瘓病人行走在大街上,或者呆在陽旮旯裏曬太陽,看戲看電影免費入場,那些伺候工傷的人當然是很高興的人。
可王姐伺候的是自己的丈夫,是癱瘓了的丈夫,王姐是永遠也不會高興了。
周官的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發脾氣,他是真心要刺傷妻子,讓妻子恨他,不愛他。丈夫知道,礦上的女人太苦了,丈夫好好著的時候,讓女人們擔驚受怕,丈夫死了,讓女人們去守寡,若是癱了呢,就讓女人守活寡。讓女人守活寡,是對男人終生的折磨,他們和妻子沒少過過性生活,妻子也沒少哼哼唧唧的快樂過,囈語過,可一下子就停了,一下子就讓妻子開始守活寡了,他們心裏能好受嗎?他們坐在輪椅裏,經常回憶起下班時候,妻子站在山坡上,沐浴著夕陽的光輝,等待著他們那許多許多揪心的時刻,妻子對他們那麼好,可他們現在卻不能對妻子好了,他們能怎麼辦呢?隻能傷害妻子,讓妻子恨他們,不愛他們。
無論是男人和女人,都應該坦然承認,性生活是美好的,一旦失去了,男人和女人就少了這麼一種美好。
王姐是一個挺漂亮的女人,她長著一雙毛絨絨黑悠悠的眼睛,就是那種具有四川人特征的瞘眼兒,看上去很深邃,很有靈氣。剛到職工食堂上班的時候,才二十幾歲,雖然人們都管她叫王侉子,但人們更願意承認她是洋娃娃。人們都說,王侉子長得真好看,真像個洋娃娃。賣飯的時候,王姐站在哪個窗口,哪個窗口排隊的工人就比別的窗口的人排的多,多很多,是職工食堂裏一件熱鬧的事情。王姐看得很明白,每當她推著丈夫走在礦上的時候,有些男人總要盯住她看幾眼,看什麼呢?看這個仍舊漂亮的女人忽然就失去了性生活,讓人覺得是多麼可惜,多麼無奈。人們回憶起聽王侉子房事的那些快樂的夜晚,心情是多麼沉重。
在煤礦,截癱男人的妻子有了外遇,人們是不笑話她的,因為那是煤礦給女人帶來的不公平,不是女人壞,是女人苦。
王姐給周官端上飯讓周官吃,周官一揚手把飯碗打飛了,飯菜潑了王姐一臉,王姐不吱聲,默默地掉眼淚。孩子們驚嚇得不敢動彈,低下哀傷的頭。周官見妻子掉眼淚,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悲傷,瞪圓眼睛,憤怒地罵道:哭哭哭,哭你媽個x呢,走,推著老子離婚去!
王姐說,你這是說啥話呢,誰說要跟你離婚了?你癱了,心裏不好受,我心裏就好受嗎?
三個孩子低頭落淚,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周官憤怒的叫罵著,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叫罵些什麼。叫罵聲驚動了隔壁的豆青,豆青很快就來到了王姐家。自從周官癱瘓以後,豆青來王姐家來的更勤了,她幫助王姐做飯做菜,掃地擦箱子,給周官洗衣裳,洗帶屎的內褲。癱瘓病人下肢沒知覺,拉屎拉在褲子裏是常有的事情。豆青經常對丈夫說,人得有情有義有良心,初來礦上的時候,是王姐讓咱們在她家旁邊建起了家,是王姐讓我給她看家,才體會到了家的滋味,那天晚上多好,好的我大聲的叫,這輩子,就數那天晚上好了,到死我也忘不了。豆青對丈夫說,沒事兒你常去王姐家看看,幫幫他們,尤其是王姐,才四十多歲就守活寡了,多可憐呀,要是我,怕是還守不住呢。
二旦用狐疑的眼睛看豆青,看了好長時間迸出一句話來:“莫非你想讓我頂替周官?”
豆青低著頭,用手抹了抹濕潤的眼睛說:“那得王姐自己願意。”
二旦更懷疑了,長時間看著豆青,又迸出一句話:“我看你這女人是瘋了。”
豆青說你才瘋了。豆青還說,煤礦上的女人,瘋了總比不瘋好。
豆青憂鬱而又哀傷地說,我心裏真亂,真不知道咋樣做才能幫了王姐和周官,不管咋說,王姐要是有求於你,你就對她好點,我也是女人,女人多難受,我心裏清楚。
晚上睡覺的時候,二旦習慣性地去了周官的家,他從輪椅裏抱出周官,周官團縮在二旦懷裏,仰起臉說,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幫我照看照看我的老婆孩子呀。
二旦說,你死不了了,那年在井下,那麼大一塊煤都砸不死你,你這輩子就甭想再死了。話是這麼說,可心裏犯了懷疑,聽周官剛才的話,這人是不是想自殺呢?二旦似乎看見周官把小車搖到了山頂上,呼一下就飛下山去了,周官和小車順著山坡往下滾……
二旦懷著恐懼心理,把周官放到炕上,站直了身子,王姐看見二旦的後背很寬闊,很偉岸,很象自己男人健康的當年,那後背透射出雄性力量,具有對女人不可抗拒的征服力,這讓王姐覺得很心慌,很親切。王姐的心,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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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青的兒女都很理解母親的辛苦,下學回家,放下書包就和母親挖石頭搬石頭,一家大小長年累月的建造房子。現在,終於可以實現多年以前的心願了。壘起來的石片牆上,已經架上了房梁和檁條,丈夫已經約好工友,等丈夫下夜班回來,當早晨的太陽蓬勃升起在東方的時候,最後的兩間房就開始蓋頂了,心情該是多麼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