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指戰區流傳著一段順口溜:大慶是來會戰的,勝利是來勘探的,中原是來大幹的,新疆是來升官的,四川是來要飯的,華北是來搗蛋的。我不是來搗蛋的,我要在西部尋找夢中的胡楊林。
我和金慧這種奇特的、不能得到徹底釋放的愛維持了一年多,她也要畢業了,教育學院大專班隻有兩年的時間。在她離校的那天,我去送她,她再也不能克製自己的委屈和悲傷,當著江華的麵,緊緊摟抱著我,哭了個一塌糊塗。我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慶幸,這段刻骨銘心的戀愛彩排終於結束了,我心裏也空落落的難受。但想到她終究是完整地回歸了她的故鄉,我感覺自己像成功保護了一件稀有的寶貝,也似乎有一種悲壯的成就感。
都走了,送走金慧和江華,我的心裏徹底空了。我每天機械地上班、下班,沒事就看書和發呆,詩也懶得寫了。我第一次感覺任丘很小,很憋悶,我也渴望到外麵去看看。當時的一首流行歌曲說: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那時人們主要向往的是南方,是廣州、上海、深圳和海南,而我隻是向往大西北。除了宋土土在西安、金慧在新疆外,大西北的遼闊、悠久、神秘和遙遠,是我魂牽夢縈的主要原因。別人向往南方,是因為那裏的開放、富有,有新的觀念和機會,他們主要是衝財富去的;我向往西北,是因為那裏有友誼和愛情,有大自然的詭異和蒼涼,有藝術的靈感和源頭。
機會終於來了,南疆的塔裏木石油大會戰,中石油總公司從各大油田抽調隊伍參加,華北局首先從我們二公司動員了十多個鑽井隊奔赴新疆,由一個年輕的副經理帶隊。因為華北油田的深井鑽機主要集中於鑽井二公司,塔裏木多是五六千米的深井,老二部又是華北油田的主力和王牌,我們率先遠征新疆是當仁不讓的。第一批去的主要是生產和技術人員,除了鑽井隊有黨支部書記,後勤機關沒有派遣政工幹部。隨著會戰規模的擴大,中石油總公司有一個副總經理坐鎮塔裏木,要求各參戰油田必須有一名副局長帶隊,配齊各種機構建製,準備長期正規化作戰。
華北局當時派不出一個專職副局長負責此事,隻好從老二部出身的正處級幹部裏,臨時提拔了一個副局長,出任華北局的新疆負責人。這就需要配置一些相應的機關科室,我當即報了名,要求參加新疆會戰。如果不是為了升官,去新疆並不是什麼熱點崗位,所以組織部門很快就批準了我的請求,我就任塔裏木會戰指揮部華北鑽井公司工會幹事。
出發時,我們這一批同行的有十來個人,駐京辦為我們買的都是晚班飛機,八點多鍾才從首都機場起飛。仲春的北京已是星夜闌珊,圖-154飛機呼嘯著撲向夜空迅速升高,首都北京那個龐大的燈海急速地縮小、下沉、遠去,慢慢地消失了。除了隆隆的發動機聲音,窗外隻有翻滾的雲團。這是我第一次乘坐飛機,正好是一個臨窗的座位,我把頭倚在橢圓形的小窗戶上,全神貫注地感受和觀察,這個龐然大物是如何騰空和飛行的。
飛機穿過雲層,天空又突然大亮了,耀眼的太陽就在窗外,萬裏晴空,一碧如洗,下麵是雪白平坦的雲層,像一望無際棉絮的海洋。這時候飛機停止爬升開始平飛,進入了正常的巡航高度,空姐送來了小食品和飲料,我緊張的心情才開始放鬆了。整整四個小時的飛行,太陽始終在窗外伴隨,我知道飛機向西一直是追著落日飛行的,但是還是打亂了我的時空概念。飛機在烏魯木齊地窩鋪機場降落時,是北京時間十二點鍾,在內地已經是午夜了,但接我們的麵包車駛入烏魯木齊市區時,滿街還都是消夜的人群,時空出現了斷裂和錯位,此情此景完全是一種異域的感覺。
當晚我們住在了地礦部的寶地賓館,第二天就坐車向南疆庫爾勒出發了。汽車一出市區,就是寬闊平坦、寸草不生的戈壁灘,天地相接處的蜿蜒曲線,不知道是山還是雲。中午時分,汽車離開柏油路,進入了一段叫幹溝的沙石土路,其實是近百公裏幹涸的河道,每輛行駛的汽車後麵,都拖著一條巨型的沙塵尾巴,像一顆貼地飛行的彗星,煙塵滾滾,遮天蔽日。關嚴了玻璃的車廂裏,依然有一股濃烈的土腥味兒。兩個小時後,汽車才終於駛出幹溝,在一個叫庫米什的地方吃午飯,可吃的隻有新疆特產拉條子,麵條竟然不限量,我一個人吞下了兩大盤,饑腸轆轆的感覺才算消失了。
我們華北局的機關,設在蘭州軍區駐庫爾勒某部汽車獨立團的一個四層樓裏,獨立團團部卻搬進了附近的營房。我原以為這是地方和部隊對油田建設的無償支援,後來才知道三年的租金就足夠蓋成這棟樓了。庫爾勒市的很多單位都知道石油企業有錢,把自己最好的房子騰出來租給各地前來會戰的石油人。加上中石油一個副部級的領導坐鎮塔裏木石油會戰指揮部,指揮部駐地的庫爾勒市,被各路石油隊伍的到來徹底地打破了以往的平靜。街上到處是身穿紅色信號服,操著南腔北調口音的石油職工,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當地人叫不上名字來的越野車、工程車、沙漠車等,整個城市都圍繞著塔裏木的石油大開發轉動起來。
塔裏木石油會戰,不同於以往任何油田的石油會戰,一開始就提出了“兩新兩高”的原則,由於是民族地區,再加上生態環境脆弱,總公司要求用新思路、新觀念完成高技術、高標準的石油開發,盡量少上人,地方能解決的生活服務和後勤支援,都要交給地方來做,在內地需要幾十萬人規模的會戰,在這裏隻需要十幾萬人。中石油的這個原則,有力地支援了當地的經濟,庫爾勒市在迅速地變高、變大、變得繁華熱鬧起來。
在石油人到來之前,當地的經濟主要是由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支撐的。兵團農二師師部,以及下屬的幾個工業團,就在庫爾勒市。當地有實力的企業,也多是兵團係統的。石油企業的到來,對兵團經濟的王者地位形成了有力的挑戰,有一個傳說不知道是否準確,但多次聽當地人有聲有色的提起過。說是塔指(塔裏木石油會戰指揮部,在當地簡稱塔指)在庫爾勒剛成立時,需要在地方雇用大量卡車運送生產物資,庫爾勒是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的首府,在這個全國最大麵積的地區級行政區域內,隻有兩家有一定實力的運輸企業,一個是農二師運輸公司,一個是巴州運輸公司。屬於地方的巴州運輸公司的實力,遠遠不是農二師運輸公司的對手,也就是說農二師運輸公司幾乎就是塔指唯一的選擇,隻有農二師運輸公司有能力完成這一任務,巴州運輸公司根本就沒有足夠的車輛來參與競爭,當地的明白人都是了解這一情況的。但是,塔指的相關領導,還是按程序接觸了兩家運輸企業的負責人,由於農二師運輸公司知道自己的優勢地位,在談判和報價中難免表現出一定的自信和強勢。而巴州運輸公司在談判和報價中,自然是采取了謙卑和務實的態度。塔指為了有效地降低開發費用和成本,必須培育正常的市場競爭格局,最後的結果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塔指把主要的運輸業務交給了巴州運輸公司。對於巴州運輸公司缺少運輸車輛的現實,塔指竟然采取預付運輸費的方式,先打款讓巴州運輸公司一次就訂購了一百多輛重型卡車。
靠一單業務,一夜之間一個瀕臨倒閉的地方國企,就在塔指的支持下複活並迅速騰飛,且一舉獲得了該行業的尊者地位。整個南疆才突然發現石油企業的實力是超乎他們想象的,塔指靠市場和實力,迅速動員起來了地方企業的服務和保障能力,為塔裏木石油的勘探和開發,奠定了堅實的後勤基礎。
我到庫爾勒的時候,正是塔裏木石油會戰的高潮。大慶、勝利、華北、中原、四川、克拉瑪依,全國最有實力的六個大局的隊伍都已到齊。我們華北局帶隊的牛副局長,對我們政工幹部的要求,就是要首先改變華北人的精神麵貌和綜合形象。由於華北油田地處內陸經濟發達地區,職工見多識廣,膽大心細,在與地方和兄弟單位的來往中,難免出現一些投機取巧、溜奸耍滑、動心眼、惡作劇的行為,致使戰區內部流傳著一段順口溜,對華北局的形象非常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