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蘭是春節前來谘詢的,她說自25歲以後,她越來越怕過年。嘉蘭的故事如下:去年一年,比我小的兩個姨妹也都結婚了,同輩的七個孩子剩我一個還沒主。一到過年,像過堂一樣,每個親戚都不約而同地輪流來問我終身大事如何如何,好像沒有別的話題了。我媽更是長籲短歎的。她們有時在一起竊竊私語,看見我來不開口了,裝得沒事人一樣,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其實我知道她們在談什麼。有時候,她們又語重心長地想要跟我促膝談心,仿佛我是家裏最不成熟,最不懂事,專門讓人操心的麻煩人物。所以,這些一想起來覺得反感,甚至反胃。我不是不懂事,我曉得這都是關心,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和中國式關心,但我不領情,也不需要他們同情--批鬥會似的場麵,被告似的身份,還有這些自以為法官的三姑六婆,讓我覺得窒息。我覺得無地自容,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或者自己有什麼奇怪的問題。我覺得自己太失敗了,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畢竟年齡不小了,我承認自己也變得很敏感,有時別人隨便一句話也會讓我聽得刺耳,比如什麼“快點給我們吃喜糖”之類的話,連鄰居都來問。這些好事者真討厭,他們不知道尊重的含義麼,還是根本覺得我是個不需要被尊重的人。說實話,我表麵上滿不在乎,其實也渴望愛情,可惜相親無數,遇不到一個對的人。最近我不免在想,也許應該隨便找個人嫁了,讓家人滿意--不管遇到怎樣的人,是他吧,反正我也找不到幸福了……說到春節,想到一大家子團圓,但這個場麵對人生大事還沒著落的年輕人可算一場災難。平時隻麵對父母感到難以招架,此刻卻要應對眾人的目光與詢問,成為“眾矢之的”,壓力簡直是以幾何級數的方式增長。
嘉蘭的遭遇和感受很典型--被一群人團團圍住,以關心、愛護的名義“被審判”,幾無招架之力,敢怒不敢言的場麵,想必一到春節會在很多尋常人家上演。嘉蘭當然也知道,這種關心通常是善意的,其中也有一部分出於社交禮貌,比如“別人隨便一句話”,比如“連鄰居都來問”。
但無論關心的性質如何,其中都隱含對當事人社會形象與能力的評價。換言之,關心背後有著狹隘的價值觀--結婚是正確的,正常的--也是對單身的你的社會形象的否定,能力的質疑。從嘉蘭的立場看來,這樣的關心不僅是種否定,而且是侵犯--侵犯當事人外在的主權和內心的安全感。何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事人其實是最在意的那個--不怪嘉蘭聽來刺耳,自覺失敗,對這些好事者心生反感。除了對外的抵觸,還有內在的糾結。嘉蘭心裏恐怕覺得自己給父母添了很多煩惱,所以才覺得別人看自己像“家裏最不懂事,專門讓人操心的麻煩人物”。這是典型的心理投射,嘉蘭怎麼想,覺得事情是怎樣。然而她不願承認這樣的感受,內疚、羞愧便轉化為更強烈的厭煩、憤怒。年過完了,“法官”卸任了,“批鬥會”散場了,壓力卻留下不走了。在被告席上待久了的嘉蘭既憤怒,又沮喪,說:“也許應該隨便找個人嫁了,讓家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