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外公去世後,李醫生經常來看望媽媽。

他似乎總是有理由來,或是病人的事,或是醫院的事,或是個人的事。媽媽單位裏發送一些水果及日用品之類,李醫生也會幫媽媽送過來。

外公剛去世那陣子,媽媽是脆弱而悲傷的。但人的身上有一種叫遺忘的潛質,沒多久,媽媽似乎從中擺脫了出來,臉上有了淺淺的笑意。

朝鮮戰爭結束後,蘇聯強化了對中國的支援。永城的街頭又能見到外國人了,不過,他們是蘇聯專家。他們住在專家樓裏麵。整個社會頓時有了蘇聯人的氣息,廣播裏播放的是蘇聯歌曲,電影院放的是蘇聯電影。電影帶來的另一個影響就是交誼舞開始在永城流行起來。

媽媽的醫院也經常搞這樣的職工聯誼活動。偶爾媽媽會帶上楊小翼。

李醫生總是邀媽媽跳舞,他們配合得很默契。楊小翼以前沒見過媽媽跳舞,沒想到媽媽跳得這麼好。媽媽跳完一曲下來,楊小翼問,媽媽,你哪裏學的呢?媽媽抱了抱她,麵帶微笑地說,上海學的呀。

李醫生的風度很好,跳舞時麵帶微笑。每跳完一曲,他都會把媽媽送到楊小翼這邊。他對楊小翼開玩笑說:

“小翼,媽媽交給你了,你要替我照看好她。”

媽媽就咯咯咯地笑出聲來。那段日子媽媽似乎很高興。

聯歡活動結束後,醫院有時會有聚餐。有一次,媽媽心血來潮,去醫院的食堂幫廚。媽媽即使幹廚活,看上去依舊是優雅的,好像她幹的活兒是一件藝術品。媽媽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優越氣質。楊小翼不知道這氣質來自何處?難道媽媽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嗎?

有時候,李醫生晚上也來楊家,和媽媽在客廳裏閑聊。有一次,楊小翼聽到媽媽在向他打聽法國的情況,問他在法國的在什麼城市留學。李醫生說他在法國的多個地方呆過,巴黎和裏昂呆的時間比較長。

楊小翼想起了索菲婭嬤嬤。索菲婭嬤嬤就在裏昂。媽媽是因為想念索菲婭嬤嬤而這麼問嗎?

那天晚上,楊小翼想起索菲婭嬤嬤那張平靜而明亮的臉時,感覺往事是如此遙遠,好像那些日子已是她的前世。但是,往事還在那兒,隻要願意,她就能想得起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往事會令她感傷。

李醫生顯然是媽媽在醫院裏最親密的人。這種親密令楊小翼有種本能的不安,她因此對李醫生冷淡起來。李醫生見到她,便會展露笑容,並在那兒等著她的回應,但她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徑自上樓做作業去了。她聽到從樓下客廳裏傳來李醫生或媽媽的笑聲,便會心煩意亂。

她雖然對媽媽和李醫生的私交感到不舒服,好在劉伯伯依舊每周來她家。在她看來,劉伯伯和媽媽的關係至少到目前為止是牢不可破的。

多年後,楊小翼回憶這段時光時意識到,她其實是成人世界的局外人,她隻活在自己狹小的天地裏。這個小小的世界更多地同劉世軍、劉世晨、米豔豔和她的同學們相聯係。那個成人世界的大門始終是向她關閉著的。那個世界不在陽光之下。陽光下的事物是多麼簡單:樹木,花朵,山和水,大地和天空,還有莊稼和建築。它們堅如磐石。但成人世界卻是不成形的,抽象的,她知道它在那兒,但她看不見。它更像是事物長長的影子,是那個堅如磐石的世界的反麵。它隨處存在,她卻不得其門而入。

然而這個世界也會偶露崢嶸,突然向她展示複雜而神秘的一角,仿佛驚鴻一瞥。這樣的展示讓那個成人世界顯得更加幽深曲折,顯示出奇異的曖昧來。

有一天,楊小翼回家的時候,感覺氣氛有點不對頭。家裏的窗簾拉下了,客廳裏很黑。媽媽很少在白天把窗簾拉下的。她從陽光下進屋,眼睛一時不能適應黑暗,什麼也看不清。她拉開了窗簾,看到客廳的餐桌上,有一杯還是熱氣騰騰的茶水,一件灰色的外套掛在餐椅的靠背上。她認出那是李醫生的外套。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迅速上樓,站在媽媽的房間外。從裏麵傳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甕聲甕氣的,既壓抑又快樂,這聲音像是剛剛從某個瓶子(像《一千零一夜》那個漁夫打撈上來的瓶子)放出來的。她大氣都不敢出,把眼珠放在門縫裏看。她看到李醫生赤身裸體趴在媽媽的身上。她差點暈眩過去。她隻感到身體軟弱無力,但心髒卻強勁得像要從胸口跳出來。她靠在門邊,癱坐在地上。裏麵的人顯然聽到了門外的聲音。他們慌亂地開始穿衣。

憤怒和屈辱就是從這個時候湧上了楊小翼的心頭。她重重敲了一下房門,然後就跑下了樓。她聽到媽媽房間的門開了,媽媽在背後心虛地說:

“小翼,你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她沒理媽媽,衝出石庫門。那一刻,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劉伯伯。她覺得媽媽背叛了劉伯伯。她向劉家大院跑去。

媽媽問:“小翼,你去哪裏?”

她不想看媽媽一眼,不想再看媽媽那驚惶失措的醜陋模樣,不想看到李醫生那毫無廉恥的身體。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來到了劉家大院。景蘭阿姨像往日那樣木然坐在院子裏,似乎沒看到她的到來。楊小翼一路小跑上了樓。劉伯伯在自己的書房裏。在沒見到劉伯伯之前,她的情感是混亂而麻木的,隻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見到劉伯伯,她的情感才有了方向,她意識到媽媽傷害的不是她,而是劉伯伯。她突然覺得劉伯伯好可憐。懷著這份同情和憐憫,她爬到劉伯伯的腿上,失聲痛哭起來。

劉伯伯見楊小翼哭得如此悲傷,不知如何是好。他問:

“小翼,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是不是世晨欺負你啦?”

她使勁搖頭。但劉伯伯好像認定她的悲傷一定與世晨有關,他抱著她,在走道上喊: